第二天清晨六点十七分,林夕还是决定前往温室。
尽管在小悠家那张铺着卡通床单的客房里辗转反侧了整整一夜
——枕头套上米老鼠的笑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讽刺
——辞职的念头如同精心培育的罂粟花,在她意识深处反复摇曳,散发着"一了百了"的诱惑芬芳。
然而,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在她攥皱的辞职申请书上时,一种更深层次的不甘和某种连她自己都无法完全解释的执拗,如同破土而出的新芽,顽强地压倒了逃离的冲动。
就这样狼狈离开,像什么样子?
像一个被轻易击垮的逃兵,像一种对自我情感的彻底否定
——仿佛她之前三个月零七天里所有的悸动、那些在资料室深夜加班时的期待、还有星空下关于植物光合作用与人生意义的交谈,以及每次靠近时都要鼓足勇气的小心翼翼,都因为昨天下午那场持续四十三秒的"识别失败"而变得毫无价值,脆弱得不堪一击。
更重要的是,她心底那个被超忆症反复强化的微弱却顽固的声音在疯狂追问:
万一……
万一呢?
万一这只是两个认知系统碰撞时必然的磨合期阵痛?
万一他并非毫不在意,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那份在意?
她需要一个清晰的答案。
即使那答案可能带来比现在深十倍的失望,她也必须亲眼确认。
作为一名临床确诊的超忆症患者,她的大脑皮层就像被格式化过的硬盘,无法容忍任何模糊和未解的碎片文件,她们需要精确到毫秒的清晰定义,哪怕那定义会带来撕心裂肺的痛苦。
于是,她来了。
穿着最常规的浅灰色针织衫和卡其色长裤
——这套在衣柜里挂了三年零两个月的"安全组合",将那枚顾时韫送的槲寄生树叶胸针别在左侧锁骨正上方三厘米处,别针的角度精确到与地面呈三十度夹角,仿佛那是经过加密认证的、进入他符号世界的唯一电子通行证。
她站在温室门外第三块青石板上努力调整呼吸,试图将昨晚小悠拍着桌子喊出的"他就是脸盲晚期加情感障碍"的愤慨,和陈锋发来的"需要我帮忙协调调岗吗"的阴魂不散的"关怀",都暂时屏蔽在临时搭建的心理防火墙之外,给自己披上一层用职业素养织成的冷静自持的铠甲。
然而,
当她右手食指按下门把手的瞬间,那股比昨日下午低了2.3℃的低气压便如同实质般包裹上来,湿度计显示的68%相对湿度让空气粘稠得像未过滤的培养液,比气象预报中"轻度雾霾"的空气质量更令人窒息。
顾时韫已经在工作了,穿着那件袖口磨出0.5厘米毛边的白色实验服,背影看上去比平时紧绷了至少15%的肌肉张力。
听到开门时合页发出的72分贝声响,他以0.3秒的延迟转过身。
他的目光依旧如同扫描仪般精准地落在那枚树叶胸针上,完成了0.8秒的识别程序,但那双总是显得过于冷静理性的深褐色眼睛里,此刻却掺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那是一种混合着未消散的困惑(像解不开的DNA双螺旋结构)、些许残留的郁闷(如同培养皿被污染的真菌),以及一种更加小心翼翼的审视(堪比观察濒危物种的繁殖行为)。
"早。"
他的问候比以往缩短了0.5个音节,声调平稳得如同实验室恒温箱的控制面板,却缺乏正常人类交流应有的37℃基础温度。
"早,顾教授。"
林夕的回应比标准分贝低了5个单位,她将视线精准地定位在他白大褂第二颗纽扣上,快步走向自己的位置
——那个距离他工作台1.8米、经过 fengshui 大师指点的"最佳协作距离"。
她能清晰感觉到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2.7秒,带着那种分析植物标本时特有的、连叶脉纹路都要数字化存档的探究感,这让她后颈的汗毛如同含羞草般根根竖起,如芒在背。
工作就在这种极其不自然的气氛中机械地开始了,墙上的石英钟秒针每一次跳动都像在切割空气。
如果说昨天下午的工作状态像是齿轮间生了锈,运转迟滞而费力,那么今天的互动模式,则像是两台参数匹配却缺乏通信协议的精密仪器在并行运转
——他的光谱分析仪与她的气相色谱仪明明在分析同一份样品,彼此之间却失去了所有的联动接口和数据反馈通道。
顾时韫不再像以前那样,在上午九点十七分自然地提出需求,信任地等待林夕几乎瞬间给出的回应。
他变得异常"自律"和"独立",甚至有些刻意过度。
他会自己花平均23分钟在JSTOR数据库里反复搜索(而往常林夕只需90秒就能定位文献),会对着Excel表格皱着眉头核对至少三遍清单(指尖敲击桌面的频率达到每分钟62次),甚至会起身亲自去资料架深处翻找那些积着0.3毫米灰尘的冷僻文献——那本1987年版的《兰科植物共生菌研究》明明上周林夕才帮他数字化存档过。
只有在系统显示"检索失败"超过15分钟,或者需要达到99.9%效率标准时,他才会启动语音交互程序。
而他的指令也变得极其精确和……客套,每个字节都透着刻意保持的安全距离。
"林助理,麻烦你,请帮我查询一下《热带植物学报》2019年第4期第135页,关于金钗石斛共生菌落的那篇论文摘要,作者是南京农业大学的周明教授团队,DOI号是10.11926/jtsb.4013。"
他的用词严谨得像是在发表Cell级别的学术声明,每个标点符号都带着一种刻意的、拉远距离的礼貌,仿佛在与陌生同行进行视频会议。
"好的。"
林夕的回答同样机械,声纹波动范围控制在2赫兹以内。
她的大脑依旧能在0.7秒内给出答案——那篇论文她上周刚用EndNote做过三级标注
——但那个过程不再是令人愉悦的能力展示,而更像是被迫进行的、冰冷的数据库检索。
她用标准普通话报出387字的摘要,语气平淡得像实验室超纯水的pH值,稳定在7.0,无波无澜。
"谢谢。"
他用0.5毫米粗细的黑色水笔记录下来,笔尖与纸张的摩擦力产生68分贝的沙沙声,然后便不再有任何后续交流,重新陷入比液氮罐还要寒冷的沉默。
没有关于石斛菌根形态的额外探讨,没有对她毫秒级反应速度的习惯性赞赏,甚至没有一次超过0.5秒的眼神交汇。
温室里只剩下机械键盘45克触发压力的敲击声、A4纸翻动时180度的折角声、以及恒温培养箱37℃环境下的微弱嗡鸣。
曾经流淌在两人之间的那种无形的、默契的、甚至带着点微妙生物电流的沟通频道,仿佛被突然拔下的USB数据线,彻底切断了所有数据传输。
这种过度的"正常"和"礼貌",本身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它像一层厚度达3.2厘米的工业级冰面,将所有可能的情绪流动和关系可能性都严严实实地封冻在零下18℃的低温环境中。
林夕的心如同被放置在-80℃超低温冰箱里的离心管,一点点沉下去,管壁结满了失望的霜花。
他果然在意了。
在意她昨天下午突然下降23%的工作效率,在意那种打破常规的尴尬氛围。
但他处理的方式,不是哈佛谈判术里的"积极倾听",不是心理咨询师常用的开放式询问,而是更加严格地恪守ISO9001质量管理体系般的工作界限,用这种冰冷的、程式化的距离感,来规避任何可能再次出现的"系统异常"或"程序错误"。
这仿佛精准印证了小悠昨晚在微信语音里咆哮的话:
"他就是在用对待实验误差的方式对待你!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的方式
——隔离问题样本,而不是优化实验方案!"
而顾时韫,也确实被困在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知失调和困惑里,他的前额叶皮层就像运行着错误代码的CPU,持续发出过热警报。
林夕昨天的异常表现——那个偏离标准差3σ的情绪波动,像一个无法用现有CRISPR模型解释的基因编辑实验现象,彻底扰乱了他一贯清晰的思维逻辑链。
他试图用控制变量法理解,却找不到关键的自变量入口。
他排除了生理不适(她今天的步频稳定在每分钟112步,血压应该在正常范围内),那剩下的可能性就更加复杂难解
——情绪问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