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角西北方接近冷宫,踏在枯叶青石板路上凉气逼人,渗入脚底板。
风吹来钻入衣襟,兰因尘浑身一哆嗦,不知不觉朝计檀善贴近了些。
月光粘在地上,偶尔几盏微弱的光拉长了地上二人的影子。兰因尘的影子比计檀善稍长,盖过她的头顶。
兰因尘:“听说冷宫中关闭着一些疯妃,在夜里常有泣声。”
他踩过脚下松软的枝叶,弱声沙沙,甫一说完话,后颈就被一阵硬硬痒痒的触感扫过。他顿时头皮发麻,脚定在原地,如同被魔咒摄住了一般。
“怎么了?”
计檀善侧眼扫去,看见的就是面色煞白的兰因尘。
她左手背在身后,右手则是挎着拂尘。
谁料兰因尘僵住半会儿,疑色溢出,忽然目光锁定了她的拂尘。仿佛灵光一闪,想到了什么。
还平白无故地上手摸了摸。
骨节分明的手指穿过拂尘,长须滑过他粉润平整的指甲后轻轻垂下。
兰因尘额头深锁,目藏困惑。这拂尘是软的,定然不是刚刚那种冷硬触感。
可此地只有他和计檀善,他看向她,“是你?”
计檀善睁圆了眼,古怪看他一眼,语调上扬,撇嘴,“你在说什么?什么是不是我的?”
她一副神经兮兮的薄鄙模样,好似在说‘这人是不是有病’。
兰因尘闭了嘴,遂重新提步,走到她的前面。左看一圈,右看一圈,没见有什么异常。
他摸了摸自己的后颈腹诽道:难道真的不是她?
走在兰因尘身后的计檀善嘴角默默上扬。
她抽出背在身后的那只手臂,对着手里捻着的一段长满松针的松树枝得意笑了下,然后飞快扔到一边儿去。
松枝湮灭在黑漆漆的夜光中,没人知道这就是计檀善的“凶器”。
不巧,挠你脖子的不是拂尘,是它。
计檀善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气定神闲地跟上兰因尘,“我们分开找无人居住的院子,阿苹就被藏在这一片。”
“不行。”
兰因尘听到立即回绝。
“为何?”
兰因尘怎能说出他害怕此地的事实,干巴巴解释了一句,“一人独行,风险太大。”
计檀善冷冷讽道:“怎么?你还怕这里突然钻出来个洪水猛兽将你生吞了不成?”
衣裳擦着衣裳,声音在静夜中就显得无比清晰。兰因尘俯眼正好撞入她零碎笑意的眼眸,如同湖上轻漪泛金,璀璨夺目。
她在夜中,气息宁静,神色却鲜活,周身轮廓还浮动着一层淡光。比月光还淡,也更为莹白。如山中雾,见则有,触则无。
望之宛若仙者临世,荷之出淤泥而不染。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光看外表,的确像个大成的道修,让人忍不住心生敬佩,想要俯首她的脚边。
可是她一旦开口说话,气质就全然变了。活脱脱就是一个草莽无赖,不要脸皮。
兰因尘抬着的下巴不肯放下,高冷地别开脸,“你不懂。”……反正我要跟着你就是了。
计檀善漠眼,随着他跟。
他一嗤,在她身边多次打探的视线终于从她的身上移开。
堂堂的归道山掌门,从前听她性格怪异,如今见来传闻倒也不全然正确。
就和他明明是把大闹风波谷的人骂吐血了,却被外界传言骂死了一个人一样夸大其词。
不过在他看来,计檀善的确非同寻常,是一位个性非常别致的人。
望着天上皎洁的月亮和月下女子温润透亮的莲花冠,兰因尘怅然片刻。以前怎么就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和这臭名昭著的妖道一起夜游皇宫呢。
这样的场景真是奇妙,似一场荒唐大梦,牵连起两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人。
她刚至风波谷时,他总是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想来还是受了一点传言的影响,有点怕她。
冷宫无人守卫,放眼望去空荡荡萧瑟一片,计檀善当然不知道身边人的想法,接连找了几个院都没看到有关着人的迹象。
“阿苹如今,应当不会有性命之忧吧?”
兰因尘看着寥落冷清的宫殿,不免生出忧愁,阿苹究竟被关在哪里?
计檀善又在心底卜了个大概,“他只是现在饿着肚子,暂无他碍。我们去找找看柴房。”
“你是如何得知的?”
计檀善甩给他一个‘你是不是傻’的眼神,扬了扬下巴,“你可知当今修仙界谁的卜术敢堪称第一?”
兰因尘摇摇头,然后笑了,“我只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敢自称第一的多半是肤浅之辈,没有实能。”
计檀善正准备吹牛的神情僵住,装作很忙的样子抱臂扭了扭腰,不经意呵呵问道:“行吧,那除去人外和天外呢?”
余光见她一脸期待的表情,兰因尘纵使猜也猜到了那个修仙界卜术第一的就是她。
凝望她的眼眸,他不禁想到她坐在风波谷亭中摇签时的模样。她抽出肯签的刹那间闪过的欣色比这时明月都还要皎洁。
那个时候,她应该早就算出来哪根是肯签了。
兰因尘如玉容颜掀起几分玩味,月色下显得朦胧,真色晦暗,“莫非是计掌门?”
计檀善听到了想听的话,立马摆摆手,嘴角翘得比檐角都还高,“诶!过誉过誉!虽然在下担了此名,可依旧在卜术一道上砥砺前行,半分不敢懈怠。”
兰因尘太阳穴跳了下,顿时生出一团无名火来,“我可没夸你!”
和自恋狂相处就是这么心累。
计檀善撅着嘴低下头扣自己的手指。“兰神医真是不给面子……”
他随即又不知脑子是哪根筋搭错了,态度急速转弯,语气缓和,轻飘飘的,“计掌门的本事令在下刮目相看,不知那日在风波谷抽签是否也是?”
刚刚在还乐呵的计檀善闻言立马就垮下了嘴角,高冷如神坛上的神像,加快了脚步背对他正色道:“我觉得我们还是快些去找阿苹比较好。”
兰因尘这下就可以确定了,她竟是真的算计了他。
兰因尘面色阴沉地走到她身边,计檀善总觉得身侧凉凉的,气氛都变得不太对了。
她企图暗示他把重心从风波谷移出来,“兰神医,你不觉得我们挺有缘的吗?你看啊,千里之外相逢京城……”
计檀善欲往前继续走着,兰因尘忽然伸出手臂将她拦下。衣袖间带起泠冽清苦的草木气息挥在她鼻尖,不妨全部钻入肺腑。
“嘘。”兰因尘手指贴在嘴唇上,示意她往东北方的一丛灌木丛看去。
计檀善循着他的方向看去,灌木丛枝叶动荡,显然里面藏着什么东西。
周侧松柏满立,将那一片遮掩得极好。
兰因尘想到先前脖子上的异感,怕是有什么妖魔鬼怪。
气乱之下牵住了计檀善的衣袖。大高个靠在她的身边,忌惮的模样好不可怜。
计檀善无形中翻了个白眼,两人都很有默契得没再说话。计檀善一步一步,目犹犀利霜雪,移向那片灌木丛。
兰因尘想拉住她,但耐不住她执意要去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只能紧贴着她一起过去。
站定在灌木丛一尺之外,计檀善手中的拂尘掀起一阵风,拉开灌木丛。
映入眼帘的是男女交缠在一起的躯体,首饰衣裙扔了一地,旁边还有侍卫的佩刀和衣袍。
红浪翻滚,喘声连连。女子乌云鬓发乱散,男子姿态大胆孟浪。
兰因尘倒吸一口气,蓦然耳鸣发嗡,极速升温的脸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如同被压进了蒸笼似的。偏他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双眼发直,双腿发软。
四双眼在夜里一对上,显然每个人都怔了下。计檀善最先回过神来,忙不迭拉起兰因尘的手,鲜艳的唇在兰因尘眼中仿佛放慢了速度,吐出两个字:“快!跑!”
身后传来女子的尖叫声,侍卫急匆匆地穿上衣裳提刀追了过来,想要灭口。
可他哪里追得上计檀善的飞毛腿,眨眼间牵着手的两人就不见了踪影。
月光宫墙内角下,计檀善把气喘吁吁的兰因尘圈在怀里。
她不了解这个地方所以没法用遁术,就施了个法加快了他们的脚速,所以侍卫没追上。
可兰因尘身子骨弱,稍微跑快一点就累得四肢发软,胸腔剧烈起伏,脸红得猴屁股似的,喘不上气来。
男人的喘息声钻入耳里,计檀善听得难受,不耐地皱眉用力拍了下他的背,“别喘了。”
她这一掌许是带了法力,兰因尘顿感凉爽袭身,连沉重酸涩的腿脚都变得轻巧起来。
脸上薄红渐渐褪去,兰因尘抬首,嘴唇嗫嚅,“我们……”
他和计檀善蹲在角落里,而计檀善双手撑在他背靠着的墙上,把他虚圈进怀中。
衣襟气味暗动,他能闻到她身上降真香的幽淡气味。
她俯首看着他,目不转睛,眸光似要彻底沉在他的眼底,肆意狂狷,丝毫不收敛,如同疯长的妖草盖住人的口鼻将人窒息而死。
他整个人仿佛都被拉扯融合进她的魂魄气息中,合为一体。
不太对劲的气氛流转。
计檀善被他这含羞带涩的容姿撞得心神分散,不知不觉盯着他的脸已经看了一盏茶的时间了。
夜下男女,她逐渐看得痴迷,期间还咽了咽口水。感叹着美色误人,这次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秀色可餐。
注视着兰因尘瞳孔那抹映入的她的倒影,计檀善瓷白的面皮不染半色。反观兰因尘,绯色席卷了他的脖颈,脸蛋和耳垂。
混着草木气息和降真香气息的燥意弥漫开来,计檀善忽然脑海中闪过经文,神思乍然清明,她站起身来和他拉开了距离。
计檀善往外看了眼,声音冷然如玉碎冰泉,“没追上来,你先起来吧。”
兰因尘坐在地上,不着痕迹地舒出口。他掀起眼皮瞄她一眼,音色低哑,感到好笑,“道长,你破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