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计檀善走到窗前往外探了探。
院外人头微动,除了固定站岗的人外,还有巡查的侍卫们时不时地就要路过此地。
轻装甲胄的声音哒哒,和手中举着的火光一样近了又远,远了又近。地上黑影重重,似巫山连绵不断。
“如何?”
兰因尘语带忧虑地问。
客房外门上挂着以四角木底和牛皮制成的古黄灯笼,在窗边渲染出柔和温暖的淡光,打了一层在靠在窗边的计檀善的侧脸上。
朦朦胧胧,似揉开的陈年旧纸,皱巴巴,墨迹模糊,只能得见团团黑墨。恰女子远山黛眉下的两颗乌眸。
兰因尘竟从这年轻的面容上看出几分沧桑。
虽然和这位计道长接触不多,但兰因尘能感受到她大多时候其实更像一个孩童。道家常说返璞归真,何况一个归道山的掌门,怕是已然修习到了回归子宫时的内敛状态了。
这么说来,计檀善很有可能年纪比他大。
“计掌门。”
“嗯?”
兰因尘以袖掩唇,眉目绞着忽如其来的笑意,清朗如云。稀奇没提上那副常挂在面上的讥诮嘴脸。“能问下你如今芳龄几何么?”
计檀善一愣,挑眉不可思议地双手环胸看向他,从善如流,发言依旧老辣,“这么对我感兴趣?下一句是不是就要问我家住何处,家里人口多少,如今有无婚配了?”
明知她是开玩笑,兰因尘还是无语得喉间一噎,仿佛是被哽住。
他眼角跳了跳,“计掌门多虑,在下对你并不感兴趣。况且,不用问也知道,你家住归道山,人口……呃,弟子无数,尚未婚配。”
计檀善算是肯定了他的说法,“这倒也是哈。”
兰因尘翘首以盼,“所以?”
计檀善没想到他还没放弃问她年龄的事,反应过来手指颇为好玩地有一搭没一搭点在手臂上,“哦,所谓道不问寿,年龄多少不重要,总之,你叫我奶奶也行。”
她故意分出一个眼神瞟他,面带得意,牵起一抹灿烂的笑容,“乖孙?”
兰因尘脸黑得如碳一般,不知不觉间,居然还让计檀善占了便宜。他绕过这个话题,选择将话锋一转,“外面没声了,巡视的人估计已经走远。”
计檀善有仙法,他却没有。能不能瞒得过那些侍卫都是个问题,而且,他们如今也不知道阿苹被藏在何处。
阿苹如今被关在哪都未知,计檀善见他吃瘪,天色已晚不宜耽搁,留下一句‘你先留在这里等我’后,就咻得变成一缕烟散尽。
兰因尘站在在原地瞠目结舌,面向方才计檀善站的地方,对眼前空空如也的空气自言自语道:“这人……修得已经这么出神入化了吗?”
月,浸白女子因风翻过来的衣角。
计檀善遁至大内最高处的望风亭,她负手而立,脚尖轻点亭顶的石头制成的半开荷花苞顶上。白花花的拂尘宛如银发,衬得她越发仙气渺渺,青衣卓然。
计檀善衣袂翩翩,脚下似生烟临海,睥睨万家灯火,眼底映着抹晦暗的神光,浓郁冷清。
眼下宫殿团簇,金碧辉煌。层层叠叠的琉璃屋瓦和乌黑高檐笼罩在夜下。计檀善垂眸掐指一算,心中顿时了明了一个方向。
她放眼望去偌大宫内的西北方,那里的灯火远没有宫中其他方位那般熠熠。有一片甚至漆黑不见丁点儿莹然。
西北方是后宫的方向。
她提衣欲走,身下不闻声息地传来一道喝声,“何人在此!”
随之而来的就是一道飒刃袭来,千钧一发之际似脱弓之弦,猛然快要擦过计檀善耳畔。计檀善眼眸微斜,手上轻轻一扬,拂尘掠过她雪白尖细的下巴,布起水波纹样的灵障,将气刃碾成细尘,散在半空中。
灵气自脚底震开,这一切不过一个呼吸,踩在她脚底的荷花苞样式的石头亭顶就被削下一头。灰色的外壳擦破,碎石子滚落下来,露出里面的石白颜色。
拂尘垂在臂弯之间,计檀善转身俯首看去,对上一双精雄奇炯的眼。来人松姿鹤颜,中年模样,一身玄袍肩披星斗,背绣八卦。两袖宽大迎风鼓起。
他见到她,眼底惊诧飞速掠过,随后抱拳作揖,“啊,原来是计掌门。”
计檀善脚尖轻点,似一朵从树上坠下来的合欢花,衣角荡起。
脚下落地后,她呼吸不紧不慢,丝毫没有被差点儿误伤的恼怒,对上来人,笑不达眼底,“原来是国师大人。”
奇宋子是一国之国师,斋醮祭祀,观测天象,口传箴言这些都少不了他的参与。同时,他也是修仙者,以前计檀善初次入宫时,就和他打过交道。
这奇宋子说来和她还算是同修,他乃武当亲传内门弟子,修行了两百年,小有所成后下山入宫,做了一任国师。
犹色布在眼底散去,计檀善表面和善,牵起几分对同修的亲切来。“哎呀,国师大人,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奇宋子有点摸不准她,这归道山掌门一时一个样,脾气古怪,阴晴不定。十年前他就被她吓过一次。
如今她站在他的对面,笑眼盈盈,看起来有意想和他唠唠嗑的感觉。他却觉得有点瘆人。
奇宋子按捺住想法,只能接下,“一切都好。”
他阴鸷的细眼眯起,不禁怀疑道:“话说计掌门三更半夜,为何会立在皇宫最高的亭子上?我在旁边摘星阁夜观天象时远远一瞧,还以为是刺客入了宫呢。”
计檀善:“国师大人有所不知,前些天在下陪徒弟回京,贵妃知道了,遂请我来宫中一叙。”
奇宋子捻了捻胡须,“原来如此。”
他很有边界感地没问贵妃为何请她入宫,随口寒暄了两句就准备告辞。
“国师稍等。”
计檀善走近一步,眸光似游非游地在他的法袍上流连。仔仔细细一寸一寸地看过那些日月星宿。神色羡煞。
奇宋子略防备起来,“掌门盯着在下做甚?”
“哦,没什么,只是一时感慨同为道修,你的衣裳如此华丽,反观贫道,这身起球的道袍都不知道寒酸成什么样了。在贵妃眼前,着实丢脸。”
奇宋子干笑两声,眼角褶子皱起,“掌门要是喜欢,我送掌门一件便可。”
有他这句话,计檀善笑得乐呵呵的,收起垂涎的神色。
她顺带八卦似的左顾右盼一圈,发现的确没人后,朝奇宋子提了一嘴,“话说此番入宫,我观贵妃修行了道家养生之术,国师可知晓其中缘由?”
奇宋子眸色诡布,瞄她一眼,“计道长十年前出手相救陛下,稳固天朝龙气,贵妃感激涕零,同时也很是忏悔自己没管住手底下的人,害得其沾染邪气勾引了陛下。至今十分自责。所以此后就将掌门视作榜样,修行起了道家法。陛下甚为感动,命我与几个道门中人传授贵妃一些养生之术。”
“掌门可是觉得有何不对?”
计檀善一哑,这可真的是好大一口黑锅。
视她为榜样,也不该触碰禁术吃仙啊。
精通此术当今世上五个手指头都数不出来,究竟谁才是花贵妃身后之人?
和奇宋子分别后,计檀善在心底筹谋着,明面上奇宋子的可能性最大,他修为最深,就算在修仙界也是难得的。其余几个打下手的道修不见得有多大可能是不简单的。
明面上如此,可是暗地里就说不准了。谁知道花贵妃有没有藏人,借着奇宋子几人教授道家养生法的幌子修行布置一些乱七八糟的阵法掩人耳目。
夜色深沉映在女子的面上,她两袖掸去尘埃的动作间,遁回兰因尘的屋内。
兰因尘正坐在桌前喝茶翻看医书,再抬眼时对面就已经坐了个人,他当即就心被吓得一抽,花容失色,唇角水渍湿润旖旎。
兰因尘捂着自己的胸口,气不打一处来,“你走路不带声儿的啊!真不知道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最后一句他当然是嘟囔着说的,可是还是落入了计檀善耳里。
计檀善盯着他的唇边,切了声,自顾自倒了杯茶。
“兰神医好似气躁了些,何不多饮些莲子茶,好平心静气。”
“我乃神医,何需你说。”
他自然而然接了一句,等话全部都倒出来了才意识到这不是在风波谷。
他和阿苹的小命还要靠她呢。
兰因尘入鬓的长眉耸起,神情闪过丁点儿心虚,他抠了抠脸,“咳,情况如何?发现阿苹在哪了么?”
计檀善没应,只顾手上优雅地洗茶,倾茶,用她那晶莹剔透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的茶杯装入清透的茶水,慢悠悠地送入口中轻抿一口。
计檀善品了一口,甚为满意,“嗯,宫里的茶果真不同凡响。”
兰因尘咬着下齿,“计檀善。”
正主此时蓦然抬了眼帘,看向他,面上一抹戏谑,“兰因尘,你以前真的骂死过人?”
兰因尘脑海中空白一瞬,几度要燃起的刻薄被她一句话浇下去。他乖乖地坐着望着她,满脸无辜,“你从何处听来的此番谣言?”
计檀善挑眉,戳破礼貌屏障,露出毫不留情的嘲笑意味,朝他的心眼儿上扎去,“众所周知的事,何需听,自然而然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