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刀切入颜料的触感很特别,不像画笔那样柔软,带着一种决绝的锋利。第一刀下去,安洁拉金色的发梢被掀起一小片,露出底下粗糙的画布纹理。
林楠倒吸一口气的声音在安静的画室里格外清晰。
我没回头,继续手上的动作。画刀从额头向下,划过那抹完美的微笑。熟褐色和钛白混合出的皮肤底色被卷起,像剥落的面具。
“莉安!”林楠终于反应过来,冲到我身边抓住我的手腕,“你疯了?”
画刀停在半空,上面还沾着新鲜的颜料。
“我很清醒。”我说。手腕一转,从她手中挣脱。
第二刀,第三刀。我刮得很仔细,不是发泄式的破坏,更像是拆解。安洁拉的裙摆,她交叠的双手,她优雅的脖颈。每一刀下去,都有一片虚假的完美被剥离。
有同学跑去叫老师了。我能听见画室里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和窃窃私语。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林楠的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这是要参展的作品!”
“现在不是了。”我说。画刀划过眼眶的位置,那里终于不再是空白——画布的底色露出来,像是真正的眼睛在注视着我。
李老师冲进画室时,我已经刮完了大半。他停在画架前,脸色铁青。
“解释。”他的声音压抑着怒火。
画刀在指尖转了一圈,我把它放进洗笔筒。松节油迅速溶解了刀上的颜料,浑浊的色彩在水中蔓延。
“它不对。”我说。
“哪里不对?”
“全部。”
李老师深吸一口气:“我给你三天时间重画。”
“重画也是一样的结果。”我看着他的眼睛,“老师,你见过不会凋谢的花吗?”
他被我问得一愣。
“我见过,”我继续说,“在画里。但那是假的。”
画室里安静得能听见窗外树叶的沙沙声。所有人都看着我,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弯腰拾起地上的画袋,背在肩上。走过李老师身边时,我停了一下。
“我会交新的作品参展。”我说,“但不是安洁拉。”
走出主画室时,夕阳正好。光线斜斜地照在走廊上,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我没有回头,但能感觉到身后那些复杂的目光。
旧艺术楼的楼梯比往常更暗。我一步一步往上走,脚步声在空荡的楼道里回响。
三楼的画室门虚掩着。我推开门,卡萝坐在老位置上,素描本摊在膝上。她抬头看我,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
“你知道了?”我问。
“嗯。”她合上素描本,“听说了。”
我在她旁边的地上坐下,背靠着墙。疲惫感突然涌上来,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
“他们把我想象成疯子。”我说。
“你是吗?”
“可能吧。”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掰了一半递给我。包装纸窸窣作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为什么这么做?”她问。
我咬了一口巧克力,苦涩的甜味在舌尖化开。窗外,主画室的灯还亮着,能看见有人围在我的画架前,指指点点。
“你画的我,”我说,“打哈欠的那个。那天我熬夜改画,改了三次都不满意。最后趴在画桌上睡着了,醒来时脖子都快断了。”
她安静地听着。
“还有皱眉的那张。那天李老师说我的色彩太保守,没有突破。我生气,不是因为批评,是因为他说对了。”
夕阳又下沉了一些,房间里的光线变得更暗。她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
“你画里的我,会累,会生气,会不耐烦。”我说,“那才是真的我。”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说话。
“安洁拉呢?”她终于问。
“她太完美了。”我说,“完美得像个谎言。”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主画室里的人群已经散了,只有我那被刮花的画布还立在画架上,像一道伤痕。
“我要画新的。”我说。
“画什么?”
“不知道。”我转身看她,“但应该是真实的东西。”
她抬起头,黑暗中,我只能看见她眼睛的轮廓,很亮。
“比如?”她问。
“比如你。”
这句话脱口而出,我们都愣了一下。
她先笑了。很轻的一声,像夜风拂过树叶。
“我很贵。”她说。
“付得起。”我说,“用真话换。”
窗外最后一点天光消失了。房间里彻底暗下来,我们坐在黑暗里,像两个共犯。
“明天开始?”她问。
“明天开始。”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