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龙州。”
商汝友的声音短促决绝。
“数百年前,我们闭关锁国,落人一等——落后,就要挨打。
“那时的侽们被说成是‘蛮夷小国’,虽然文化根基浅薄,却懂得掠夺。
“侽们用暴力、用窃取,用别人的思想与科技,压着我们打。
“而我们呢?还在做梦,还在自称天朝上国,口口声声说对方不过尔尔。
“结果?
“结果大家不是都看见了么——被现实打醒。”
场里静了几秒。微弱的风从断裂的墙壁缝隙里钻进来,吹动一面旧旗。
“而龙州一味否认了吗?或许一开始是那么做的,可是那么做只是落下了更深刻的深渊中——不断内斗,然后再一次次失败。那个时代,几乎每一场战役,人们都以为自己要亡国、灭国,大家都认为,龙州是真的会消失在地球上了。
“可我们活了下来。”
商汝友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不是靠嘴上喊强大,说自己是上等人,说自己以前如何辉煌,用以前的荣耀来自欺欺人,自言自我是地生天赋的天选之子。
“这片土地是无情的,大自然,也是无情的。不会因为你诞育了什么,有多大贡献,就让你一直生活在美好的幻梦中——”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她讽刺地微笑了一下,“弥补不足的天残。”
“美好的东西,我们想要的生活,是靠自己的双手一步步奋斗得来的。
“我们活了下来,因为——
“我们实事求是。
“因为我们敢于承认差距,辨认清敌友,敢于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元以昼低声接了一句:“从人民群众中来,到人民群众中去。”
“从人民群众中来,到人民群众中去。”商汝友道。
“女人们才是真正的无产阶级啊,”元以昼继续感叹道,她想起了落霞村她的姥姥了,那双指甲缝里都是泥土的手,粗糙干裂像树皮一样的手,“一出生就不会有六个钱包敞开,供她拿取。谁是天生的无产,显而易见。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唯一的一点都被弟兄占去。汗水流在侽人的土地里……”
“女人,是真正的无产阶级,天命在我们身上。”有人道。
“底层女人才是。”旁边有人接。
商汝友忽然高声问道:“为什么承认我们暂时是弱小的,或者有些地方确实结构不同、有差距,不意味着长男人威风,更不等于投降?!
“因为承认现实,是战术上的清醒!”
她一字一顿:“我们可以痛恨男人,但不能失去判断,不可以不实事求是地,根据我们现在的条件来分析战局!”
“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这是革命的铁律!”
她环视众人:“不要通过想象中的强大来维护自尊,而是通过可操作的路径去积累力量。
“我不是在替男人说话,只是……
“看清现实与杀尽敌人,从来不冲突!”
会场里有人攥紧手指,有人沉默地流泪。
激愤的、认为商汝友背叛了她们的一些人平静了些许。
这些人不再质疑商汝友的立场,而是深思她说的话。
不管女性没被饿到的东周之前到底是什么样的,到底是不是人人都如妇好一般高大强健,到底过往如何辉煌宏大,令人神往。
现在,她们的确有了短时间之内不可弥补的差距。
“愤怒,是第一阶段,否认、贬低、反击,这是爆破期——我们必须吼,必须否认,必须听到自己的声音。
“然后是觉知期,勘察现实,研究差距,这是重建。
“最后,是掌控阶段——在理解一切之后,重新定义力量本质。”
她举起拳头,声音如雷:“我们正站在第二阶段的尽头!下一步,就是统御的时代。”
这个时候这部分热血上头的人才明白其中含义。
第三阶段,或许距离现在的她们还有一段距离,但是,已经很近了……
就像母螳螂会吃掉另一半一样,理解、吸收、再造,是为创造的新世界之神。
当那一刻到来,女人不仅掌管生存,还拿回了执死之权。
拥有这两种能力的人,是为新世界的创造者!
会场忽然爆发出急促的呼吸声与低语。
火焰般的眼神,一束一束地燃烧起来。
她们知道,她们所拥有的不仅是口号了,她们拥有了路标。
商汝友说的,并非无理。
她的语调平稳,却像石子投入深湖,层层涟漪扩散开来。
这些话,或许乍听扎实、冷漠,难以下咽,但良药苦口。
“脚踏实地,”她继续说,“从现在出发。”
有一些人现在才意识到“实事求是”和“脚踏实地”这些词的份量,铅一样沉重。
她们早该看清现实——目光聚焦脚下的路,再谈恢复以往的强盛,以及创造未来。
现在,她们所知道的现实是:
龙州,15亿人。
女人,7.3亿。
其中,4.4亿已经结昏。
触目惊心的数字,比性别比都让现时的她们感到恶心。
一瞬,空气发凉。
有人喉咙动了动,却未能发出声音。
“这些人,”商汝友说,“构成了社会的主流。她们的规则、她们的消费、她们的文化叙事——全都围绕昏因转动。她们的利益、她们的安稳生活,全都深陷在那张昏因的网里。”
她停顿,环视四周。
昏虜的利益已深度嵌入现有的昏因家庭结构之中。
维护昏因的稳定性,对她们来说就是在维护自身生活的稳定性。
“所以,如果我们把男人和所有昏虜都当作敌人……
“——我们的敌人,就有十二亿一千万。”
灯光闪烁,有女人吸了口冷气。有人攥紧拳头,有人低声骂了一句。
如果不去团结和动员昏虜的力量,仅仅凭靠她们的灵气,能做到反抗或重建吗?
“那怎么办?”一个年轻的声音打破沉默,“难道我们要去求她们?去讨好那些昏虜?”
“或者,”另一个更尖锐的声音,“干脆都杀了。反正她们早被污染了。”
商汝友没有立刻说话。
她只是看着那只闪烁不定的灯泡,看着那些被微弱光芒映亮的脸。
“都杀了?”她轻声说,“那你打算杀几个?杀到什么时候?杀完之后,你要怎么重建?靠谁?谁去生育?谁去维持基本生活?谁去教孩子?——你一个人吗?”
沉默。
最讨厌的现实问题又来了,方方面面都在提醒她们,就算有了思想和灵力作武器,这个烂地方还是不会变好。
阻力还是那么多!
——可是,这现实吗?
这个问题,到底为何老是横亘在人与理想国之间?!
“要是有神就好了。”有人支持不住地崩溃,却很快被扶住。
“如果我们只会等着一个神来拯救我们,那我们不是又回到原点了吗?”
“是啊,那不就是找一个新的人崇拜,塑造新的偶像、新的神权?”
空气里弥漫思考的苦味。
“那你说该怎么办?”有人咬牙问。
“我们还能怎么团结?虽然骂得狠,其实我们才是弱势的一方,她们根本不想听我们说话!”
到底在如今,有如何切实可行的办法,去达成建立女政的目的?
怎么想,让所有女人,尤其是那些产男的女人,立刻达到和她们一样的思想,都是不可能的吧!
走什么人民群众路线,从人民中来到人民中去,说得简单!
这不得不逼问她们重新思考另一个问题:还要继续选择互斥吗?
不争的事实是,这种排斥,让那些原本可能成为盟友的女性——被迫逃离阵营,甚至反向站队。
商汝友的声音缓缓升高:“那就逼她们听。靠现实,让她们看到——她们的痛苦和我们的一样。投诚的人多,愿意反抗的,难道就少了吗?”
其实那些角色是结构中最容易觉醒的人——
她们经历家庭暴力、经济剥削、社会限制,被困在厨房和摇篮之间,她们的愤怒是真实的,缺一个发声机会。
但是,如果你告诉她们:“你必须极端、必须仇男、必须拒绝母性怜悯和软弱的那部分才能进步”,那么她们只会觉得被第二次驱逐。
于是,激女失去了潜在的盟友,而温和的女人们,又成为了父权的工具人性质的庇护者。
而这种循环,是苏沐乐和其它男人乐意看到的——
女人们彼此攻击、消耗精力,永远都无法做到真正的团结。
“真是不甘心啊。”有女人愤懑地道,“要去和虜共谋?这让我感觉恶心。”
“难道你觉得光凭我们......我们现在聚集的人数,虽然优质而力量强大,但也只有一亿左右——这样就足够颠覆龙州或其它土地了吗?”另一个声音问。
“难道不是这样吗?以少胜多又有什么不行的?”那个女人反驳,“在这种时候,做这样的梦,又有什么不行?如果你碍于目前的形势,只是一直温和地接纳、包容,世界永远都会是这个样子,你忘记我们原本的初心,原本想看到的那个新世界了吗?不存在一个虜,哪怕是虜的思想!”
“我知道,我也很想让这片土地的人骤减到只有我们存在,这个地球上只剩下单女……但是,男和虜是目前真实存在的。”
“梦是远方,现实是脚下。我们要走过去,就得看清每一步阻拦我们的石头。”
“嘘,再看看商汝友想说什么吧。”
与此同时的会场上,另一批人在说一些别的话。
现在,这场女人间的谈话进行到下一个阶段了。
苏沐乐看她们没有爆发出自己所想的扯头花、互相撕扯拉扯的景象——虽然她们没有长头发——侽感觉很失望,又哼哼唧唧地要支支吾吾发出声音,被旁边的一个女人踹了一脚在脸上。
她啐道:“女人说话,有你插嘴的份?老实点!”
这些声音窃窃私语:
“她之前就是官员啊。不愧是龙州那个时代的官员,这么快就把这些理论融会贯通进来了。”
“嘁,有什么好崇拜的。那个时代又怎么了,就应该抛弃,都是封建!”
“她抛弃了啊。”
“她想带领我们走向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说什么带领,应该说共创才对吧。不过不管怎么创造,有些人就该死。”
苏沐乐是被抓过来的,为了严刑拷打逼问侽敌军的细节——侽就只有这点用处。
侽很狡猾,但是再狡猾也不可能硬抗。
男人的嘴巴和身上每一个孔洞一样松弛,只要稍微立威,侽们就会吓得屁滚尿流。
更何况苏沐乐这种没经过什么大风浪,只会狐假虎威、仗着家里有权势,兴风作浪的。
苏沐乐在这里颠覆了对女人的认知,感觉来到另一个国度,现在有点瞳孔涣散,看不清状况。
侽感觉世界很荒谬,被完全倒转倒置过来……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怎么会这样??
女人们怎么可以是这样的呢?怎么可能是这样的呢!
简直就是长得像男的一样,而且完全抛弃了自己身上柔软的气质。
大部分女人的骨骼都是很柔软的,面目柔和。
她们留着寸头,让侽感觉特别不适合、违和。
不留长发,还算什么女人?!
侽讨厌这种寸头的女人形象!
但是更让侽感到不理解的是,侽看久了,好像真的习惯了......
在长久的囚禁与观察中,侽竟开始习惯这一切。
龙父在上,她们那种没有牵绊、无所畏惧、行走如猎猎的风的样子,的确有另一种让人着迷的力量。
在让侽感到压抑的会场中,侽竟不自觉地被这种力量吸引,甚至萌生出“若能依附她们似乎也不错”的念头。
这念头,刚冒头,苏沐乐便猛地一颤,狠狠摇头,想把它甩出脑海!
何等荒谬!
侽可是苏家人,怎能生出这般虜性的想法?!
苏沐乐环视四周的会场,思绪飘回前不久——
这是一座由弃婴塔改建的审讯塔,石壁上还残留昔日溺毙女婴的水痕。
如今,这里却囚禁着一个个像侽这样的男人。
昏暗灵阵中,空气被灵气撕扯得发出尖锐啸声。
苏沐乐被悬在半空,血液倒流,面目涨红。
玉城千春冷冷看着侽。
她身旁是已经大好、但是还是需要坐轮椅的安娟。
“看到我没死,你好像不是很开心。”安娟微微歪头,冲侽眯了眯眼睛。
商汝友正逼问侽苏子惠的信息和布局。
苏沐乐紧要牙关,却还是忍不住发出痛声。
侽从未想过,女人的手能这样稳定——
像屠夫一样冷静,像神明一样审判。
此时,塔外的空气在震荡。
应该是在和东瀛交战。
女人们和武器的声音像潮水——
低低的、冷冷的、层层叠叠地拍打着侽的耳膜。
没有尖叫和慌乱,也没哭声,这让侽的心沉了下去,这是侽心中所预料到的最坏的结果了。
是的,侽预料到最坏的结果,是女人们,真的有能力去抢了侽的战功。
新的、骇人的秩序或许会在这场战争里建立。
侽还想强撑,嘴角扯出一点笑:“现在东瀛入侵已经是不争的现实,难道你们……以为你们自己真的能挡得住?”
东瀛已不再掩饰自己的野心。
接连的试探、挑衅后,战火终于在龙州边境燃起,冲突规模持续升级。
而这一切动荡,都被苏子惠巧妙地隐藏起来。
为确保顺利搜寻文物,不打草惊蛇、避免国际视线过早介入,苏子惠动用秘法,构筑一罩巨大的幻象屏障。
这道屏障将龙州和东瀛笼罩其中。
于是,在外界看来,龙州和东瀛依然维持诡异的和平。
苏沐乐想到这群女人最后还是会可怜兮兮地依靠男人的求助……
侽混沌的脑海里就会泛起得意——
这群女人说到底还不是要可怜巴巴地依附男人?
枪炮一响,哪个女人不盼着身边有个热乎乎的男子汉当主心骨?
男孩是家里的顶梁柱,男人是国家安全的象征,可以不用核武器,但不能没有核武器。
战争,离了侽们根本玩不转!
一想到这里,苏沐乐就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鲜血流下来,流过嘴角,显得很是可怖。
侽已经看见她们瑟瑟发抖地躲藏、祈盼,盼着像侽一样的守护者出现。
这战争来得正好,它像一面镜子,照出谁才是这世界真正离不开的角色。
鲜血顺着苏沐乐下巴滴落,侽却笑得越来越开心,仿佛这战火是只为了证明侽的价值而燃起的勋章。
女人们没有回应。
审讯塔里只有侽粗重的喘息。
半晌,玉城千春缓步上前,灵力在掌心流转:“你以为这场战争,是谁在打?”
她缓缓张开手,手中灵力震动的频率将侽的下巴抬起,旋即不客气地扇了侽几个巴掌:“是我们在打啊。”
又一下:“是女人们在打啊。”
再一下:“看清了吗?我的脸。她们的脸。”
侽的心跳在这些屈辱的打击中随着脸左右摇摆,一下又一下。
灵力震得侽齿龈发麻,接连无数个耳光抽得侽头晕目眩,生理性眼泪溢出,有点想尿尿。
侽被打了!
爷爷和外公都不会这么打侽!
还是被东瀛女人!
侽们苏家祖上可都是战功赫赫,不知道斩杀多少东瀛人,如今,侽却被一个东瀛人,还是东瀛女人打了!
在屈辱的眩晕中,侽听见玉城千春冰冷的声音:
“——你们是战争的主角,那是旧世界的故事。”
苏沐乐挣扎着,却发现不能动弹。
自己的所有能量都通过灵网,被苏子惠吸取。现在,侽像陷入蛛网的飞虫一般。
所有尊严都像自身的灵力一样,被剥得干干净净。
侽的意识开始恍惚。
恍惚间,侽的目光又一一扫过她们:寸头、劲装,武装带勒紧肌肉,一双双眼中的目光坚硬如铁。
这……好像……早已……不是侽所熟悉的世界了。
......
城墙在燃烧,浓烟裹挟血腥气笼罩整座城池。
一个瘦弱女人在废墟间跌跌撞撞奔跑,呼吸急促,在战火中显得格外单薄。
突然,一双冰冷粗糙的手从断墙后伸出,死死捂住了她的嘴,扯过她的衣领。
——是个东瀛男人。
因为身体素质不太好,在女人自己看来,是“天生体弱”——她始终难以炼化灵气,修为停滞不前。
上次,她发评论说自己割了无数伤疤,还是不能修炼。
还刻意拍了白皙纤细的手腕特写,暗暗期盼有人夸赞这份孱弱的美感。
然而并无姐妹询问她如何保持清瘦,反而有人回复:【就是一直追求白幼瘦的体型,所以不能做到像其她女人一样用血修炼!】
不是,这对吗?
然而此刻,她无暇纠结这些旧事。
巨大的恐惧在她心间。
此前,她确实寻了个男友作为倚仗,也的确在侽的庇佑下度过了一段安稳时日。
可就在不久前,她的男友死了。
绝望之际,一个身影冲来,刀光闪过,东瀛男人倒地。
逆光中,她认出了那人。
刹那间,劫后余生的感激涌上心尖,以往看侽碍眼的种种此刻都顺眼了。
是了,这个男人,她认识。
侽是之前对她一直示好的一个男的,但是她当时有男朋友,所以拒绝了侽。
这个时候,侽居然救了她——竟然能不计过往,挺身而出。
她心中满是动容,只觉得侽执刀而立、战衣染血的模样,像英雄一样。
一层层滤镜,不由自主地加了上去。
“别怕,”侽伸手扶住她,声音温柔,眼神却黏在她凌乱的衣领处,“我带你走。”
看着现在眼前的这个女人,侽心底翻涌着恶意的快感——落得这般田地,不是她自找的?
明明有男朋友,还不明确拒绝侽的示好,一直若即若离地吊着侽。
这样的女人,合该被东瀛人杀死啊。
但是谁叫侽喜欢她呢?
死了未免可惜,倒不如……先遂了侽的愿再说。
眼下正是她最脆弱、最无助的时候,简直是上天赐予的、撬开她心房的绝佳时机。
对,就是此刻。
侽强压下几乎要浮上嘴角的得意,面上依旧是那副沉稳可靠的、不显山露水的高人姿态,甚至刻意地将声音放得更柔:“怎么不说话?你怎么样了?”旋即皱眉:“是……伤到哪里了么?让我看看。”
侽tā
不免太说教,其实是理论太多的通病,不打算改了,按这个基调走完全文最好。
毕竟,我害怕写不完就封了,或者自身不能坚持写完。所以,文风节奏反而是次要矛盾,主要矛盾是能不能写完啊啊啊……估计还要写个两年……
而且我本来也是需要靠这个梳理一下思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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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我们的名字不叫小娟(九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