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里,元以昼突然明白,为何后世对这段历史讳莫如深。
这场政变不仅改写了龙州当下的命运,更像一枚螙种,埋下了三百年后危机的根芽。
那些叛变的男臣,自以为执棋布局,却不知自己早已成了东瀛男人棋盘上的卒子。
“所以……这一切竟是如此开始的。”苏衡灵体的声音颤抖。
伪造文物自然有迹可循,因为三百年前,早有一群人通敌叛国,为后世铺就了这条歪路!
而现在的龙州……
苏衡更是不敢想,现下家族里那些人可能会和东瀛达成什么交易……
简直是死罪……
从帝王那时,苏家便开始犯下了死罪吗?!
当王力能挽弓、策马定疆之时,那些所谓的忠臣良将连大气都不敢喘,唯恐她一瞥便能让侽们肝胆俱裂。
在她以雷霆手段任用酷吏、打击门阀、完善科举,将权柄牢牢握于掌心之际,侽们又何曾敢有半分异议?只怕稍有枉动,便如卵击石,顷刻粉碎。
可如今呢?如今她缠绵病榻,连提笔都要倚仗她人搀扶,却仍强撑病体端坐于朝堂之上。
而侽们,却骤然记起了“社稷为重”,悟透了“阴阳有序”!
何等“英勇”啊,趁着风烛残年,看她气若游丝;专挑油尽灯枯,在她面前宣读废帝诏书。
这难道便是“天道”?
不……只是一群蛰伏的虫豸,嗅到了腐朽的气息,便以为能撕扯巨龙的遗骸。
不敢直视她的锋芒,只敢在她病骨支离时亮出獠牙——这又何止是懦弱?简直是深入骨髓的卑劣!
更可笑的是,侽们将这场趁人之危的闹剧粉饰成“拨乱反正”。
可那龙椅上留下的,分明是她撑起的四十年海晏河清;而侽们迫不及待扶上去的“新龙”,除了血脉里那点被标榜的阳刚,还剩什么?
不过是将江山再度推入父男相残、兄弟阋墙的轮回罢了!
一群泥鳅,趁着真龙困于浅滩,在淤泥里打了个滚,便自以为搅动了风云。
……
那一年的秋。
风从西北吹来,卷落了枯黄树叶,也吹散了朝堂上积压的故纸堆。
一位被流放的官吏,衣衫褴褛,步履蹒跚地走到毗邻落霞村几十公里的一座破败庙宇前。
庙门上挂着褪色的红布,风一动,竟隐约传来一丝香火气。
这荒废已久的地方,怎会有香火?
她心生疑惑,推门而入。
官吏以为是祭祖的乡人,推门一看,却是五个老妪围着油灯坐着,身影被昏光拉得悠长,投在斑驳的墙上。
庙内,老妪们身披褪色花被,手边散落红线、枣核和用碎布头缝成的香囊。
橘黄灯火在她们布满皱纹、沟壑交错的脸上跳跃,映出一片奇异的祥和宁静,与庙外的荒凉格格不入。
“婆婆们,这是在为谁祈福?”官吏轻声问。
她心中暗自揣测:为了老伴?为了孩子?为了自己?
这里是龙山,传闻有山神的遗响。
只是听说山神已死,故而这片地方荒废已久,香火早绝。
“为她。”一位老妪头也未抬,平静回答。
官吏心下微怔。
只为一个人?
这念头让她有些困惑。
她顺着老妪们专注的视线望去,目光落在她们面前的地面上——
那里,
工整地写着一个字。
竟是陛下的名讳!
她心头一震,呼吸霎时滞住。
不久前,才听闻陛下薨逝的消息,自己正是因受牵连而遭流放,一路仓皇如丧家之犬。
此刻,在这荒山野庙之中,再见这名字,竟有隔世之感,恍惚得令人鼻尖发酸。
她想起陛下在位时的太平景象,那般安稳的日子,竟如此短暂。
如今朝堂动荡,局势颠覆,新党清算旧臣,提起陛下的名讳都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这认知让她脊背发凉,下意识环顾四周,查看是否有窥探的眼睛。
但在这荒僻的废庙,她忽然觉得安心——这里远离庙堂,也远离那些追捕她的人。
“陛下?”官员道,“陛下……还活着吗?”
她不知道这些老妪是否得知这个消息,不确定地道。
“活着。”一位老妪缓缓抬头,另一个老妪接过话,“活在我们心里。”
她们说起了往事——
“我当年守寡,结果后来被婆家赶出了门,陛下说寡妇也能改傢,不算失德,我才得以活下来。”
“我被卖做虜隶,她说十年劳作者可昏可赎,那天我才终于第一次穿上了红衣。”
“夫死,我没有收入。是她让天下女子分田免赋,我才又种上麦子。”
“我孙女的爷爷被人冤枉,孙女被别人给掳去了,是陛下下令审判冤案。沉冤昭雪,我孙女才得以回家的。”
说着说着,她们面前供奉的五盏灯的火都摇晃了起来,仿佛也是在风里面轻轻点头一样。
元以昼瞧着老妪们鲜活的面容,回想起她的世界,后世对武皇的评判。
受“正统”观念影响,官方恨不得将她吊死在“牝鸡司晨”罪名下,极尽贬抑。
可乡野传说恰恰相反,百姓们将最朴素的感念与最炽热的愿望,都寄托在了她的名姓之上。
那些口耳相传的故事,未经文人雕琢,没被官家驯化,反而如野草般生生不息,护佑着一个截然不同的她——
不是□□,是明君,是救苦救难的神祇。
庙堂之上,史官用冰冷笔墨将她钉在耻辱柱上;乡野之间,百姓却用温热的口舌奉她上神坛。
一方是墨写的诅咒,一方是血肉永传的颂歌。
武则天,究竟是一个名字,还是一面镜子?
她照见的,有著史者的恐惧,也有传颂者那未被驯服的、对公道最本能的渴望。
民间文学的特点,就是传承性。
官修史书可焚、文人笔墨可改,但这一切,都堵不住百姓的口,拗转不过人心向背。
一千多年的传颂,本身就是一座无声公正的丰碑。
庙内,陷入一片沉寂,只听得那些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官吏心头发热,忍不住说:“你们为她祈福……可知道她早已……”
“我们什么也不求了。”
“什么也不求?”元以昼轻轻念出这几个字,与官吏一样,声音里带着同样的困惑。
“不……”几位老妪齐声道,声音在狭小庙宇内回荡,“我们求她回来。”
其中一位缓缓抬眼,目光穿过庙壁,望向龙山深处:“这龙山自古有个传说——若你有至诚心愿,便能唤醒山神残存的意识。”
“若诚心能通神,愿望便可达成。”
其余几位也道:“我们别无所求,唯有一愿。”
“愿她回来。”
“回来?”苏衡也在细细品味这两个字。
男臣叛国、她死于阶上,陛下如何还能回来呢?
“回来看看,我们还记得。”老妪继续说。
官吏在那里微微张开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元以昼和苏衡也一样。
在年龄那么像自己姥姥的老人面前,看她们这样赤诚地感激一个人、感念一位此生从未见过的恩人,很能引起她们的共情。
说不定,追溯往前,她们的姥姥、太姥姥、太太姥姥,宗祖们,也曾在此刻,受过了帝王恩惠。
官吏忽然开口:“我可以去离她最近的地方,你们有什么话,可以托我说。”
夜深了,老妪们用红线缝成把那些花布缝成一个口袋。
她们的手指布满老茧,动作异常轻柔,一针一线都缝得极慢。
几枚红枣被郑重地放入袋中。
“一颗枣,是一颗心。这五颗枣,是我们五个人的心意。”
“我们老了,走不远了,”一个满面病容的老妪将布袋递到官吏手中,“请你帮我们带出去吧。”
官吏接过那袋枣,只觉得掌心沉甸甸,似有千斤重。她喉头哽咽,只能不住地点头。
老妪轻拍她的手背,说:“回城吧,把这袋枣放在宫墙根下就好。”
不管路遥艰辛,官员真的照做了。
那夜,风大得出奇。
元以昼和苏衡看着枣袋被卷上了天。
据说第二天,宫城西墙之上,绣旗无端飘动,红线缠绕石缝之间。
“是陛下的回应吧?”官吏无处可去,乔装打扮,在远处守望,喃喃自语。
“是风,好大的风啊。”过路人看着那些纺绣式样的物品,不敢深究,噤若寒蝉,瑟缩脖子,卷起衣领,匆匆离去。
可是自那以后,每年这一日,龙州各地的女子都会点起灯烛、穿针引线。
有人说,帝王没有真正逝去,只是回了昆仑——传说中灵魂栖息的地方。
那里风平,雪白,有无数先灵守候。
那些生活在过去时代的女人们,她们一生从未被任何人问一句,“你过得好吗?”
直到有一个女人坐上了帝位。
她用法令、用温情、用制度告诉她们:
“我看见了你们。”
于是,女人们回应:“我们永远记得你。”
千百年后,史书会记下一群老男人“匡扶李唐”的功绩,但每一个看清真相的人都会记得:
等待强者衰弱,本质上是一种政治投机。
其反抗的动机中,究竟有多少是出于真正的维护正道、守卫正统的信念……
又有多少是出于对权力的觊觎,并终于等到了安全下注的时机?
侽们究竟是龙的传人,还是只敢在暗处啮咬的虫豸?
不知何时,元以昼和苏衡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神社。
龙山的风声变了调,不再是单纯呼啸,裹挟了无数细碎的声音。
她们仿佛一步踏入沉积了无数女子心愿的河床。
空气中,漂浮着萤火般的低语,平静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像潮汐拍打古老的岸:
“愿她的名,不止在史书里,还在我们之后的人的记忆中……”
“愿她走过的路,荒草不生,后辈仍能循迹而行……”
“愿我等微薄之念,渡她魂灵,归返昆仑……”
“愿后来女子,不必再如我,靠人才能活……”
这些声音,年轻的、苍老的、稚嫩的,交织在一起:
“愿她的精神,穿越时空,回归到每一个记得她,受她感化的女子心中。”
“这是第一个心愿。”山神说。
1.《五妪赞武皇》中,狄仁杰查访民情时,夜宿客栈,听到五位老妪讲述自己身世,并要求狄仁杰把她们精心制作的、绣有五颗红心、装满红枣的红布口袋,献给武皇,并祝她健康长寿、江山永固。
2.武皇的这些措施在客观上改善了女性的生活质量,提高了女性的地位,这是掌握了话语霸权的男性所不愿意看到的。所以在文字记载中,武则天的这些行为是被遮蔽的。但在民间传说中,深受其惠的女性真心诚意表达对武皇的感谢。——《官方记载与民间话语的互动——以武则天神秘类故事为中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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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我叫小娟(七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