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村往北,再走七十里,山势渐起。
山风沉寂,枝叶交错,鸟不啼鸣。
元以昼和苏衡踩过湿滑青苔石阶向上。
石阶被岁月和湿气侵蚀出深浅不一的凹痕,蜿蜒如一条僵卧山间的长虫。
“叮铃——”
风中送来一丝极轻微的铃响,是东瀛特有的风铃声。
金铃与金铃相触,音色清碎缠绵,与龙州钟鼓的浑厚截然不同。
“这地方,”苏衡低语,现实的不如意早将她从美好幻觉拉出——她被打压怕了,分得清自己一直以来想要的还没实现,“不像我们龙州神祠。”
二人抬头。
远处,山雾倏然散开,一座荒废神社横陈崖顶,朱漆剥落,鸟居倾斜。
门楣上悬着一块斑驳木牌,牌上刻的不是篆字,而是纤细的、带着异国笔画的符号。
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她们前来——这里召唤着她们,她们只得上来,寻找破局之法。
苏衡也不知道为何睚眦练兵场会幻化成这么一个地方,这是她从没见过的情况。
不过,她对这个一直召唤她们上前的神社很感兴趣,觉得这或许是什么不得了的机遇。
说不定,它真的可以帮她实现什么愿望?
而元以昼也问了自己。
元以昼,你当真没有心愿吗?
元以昼,你不可能没有心愿。
父本不是说,你的心愿是一次次回到这里吗?
而此刻,集齐文物,将它们还给中央博物馆,完成母本任务,便是你最大的心愿。
父本都知道自己有心愿,苏子惠会不知道?
还在这里神神叨叨说什么“你怎么会没有心愿”,搞的她是什么清心寡欲的神一样,把她架得这么高干什么?
侽们不是一伙的吗?
哦……难道是因为父本突然没声音、下线了,所以侽才感知不到?
她也想弄明白,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母龙才会不爱自己的孩子。
“我还是想不通,睚眦的母亲为什么不爱它?就因为它是和龙所生的孩子,所以长得龙首豺身、形貌怪异,吓到她了?”苏衡一边攀爬,一边问道。
“如果睚眦的母亲正是那条龙,而她是和豺生下的睚眦,又怎么说呢?”元以昼不答,反问。
“哦,”苏衡接受得很快,“那么,一定是这条母龙被豺所伤,连带着也怨恨起这个自己生下的孩子吧。”
苏衡没少看过一些豪门恩怨。
有些徘徊在朱门外的女人,因为男人对她不好而怨恨上孩子的,不在少数。
或许说,纵观全世界,这种事情又何其少了呢,到处都是成为了妻子、后又成为了母亲的女人,把对另一半的怒火发泄在自己孩子身上啊。
“......”
元以昼淡淡道:“凡事涉及女人,先将个中缘由、过节都与男人联系起来,首先归结为受了情伤、或受男子所害,可是要挨骂的。”
“骂我干啥?这不是正常思维吗?”苏衡睁大眼,然后接受了元以昼的一个脑瓜崩子,顿时不服气地张牙舞爪起来,“我们家里,这等事情多了去了!”
元以昼却不再多言,她们已经到了神社门前。
她伸手,推开眼前的破门。
樱花。
早已枯死的花瓣,被山风一卷,又如新雪般簌簌落下,铺满庭内。
空气里有焚香的残气,掺着血与铁。
神龛上供着的,不是神像,而是一张画轴。
画里,是一个身着龙袍的女人,眉目冷峻,手握长剑,背后却站着几名身穿东瀛样式铠甲的男臣。
“......商绮音。”元以昼喃喃。
与此同时,一道温柔的声音问道:“我听到了你的心愿了哦,你想看到的,是这些东西吗?”
......
【我可以让你素日所愿的‘福女之力’,变为现实。】
【说出你的愿望。】
【献上你的未来和生命,她便能活。】
愿望......
愿望?
玉城千春咀嚼着这两个字。
那日,安娟好像也听到了那道诡异的、超出人类规则的声音,她在闭眼前用手指堵住了玉城千春即将脱口而出的允诺。
于是,玉城千春未能达成那场交易。
她只是疯了一般将安娟送去了医院。
但安娟迟迟不醒,玉城千春枯坐在医院长廊的凳子上,苦思冥想着,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愿望、愿望。
这两字萦绕在她心头,好像魔咒。
……
纵观她的人生,是这样的。
你是一个被祝福的孩子。
这句话,从你出生起,便有人在耳边不断轻声呢喃。
清水家的女儿,千春。
清水边的老宅,庭院里有池塘,池塘中卧着锦鲤,锦鲤的鳞光在阳光下会反射出七彩的纹路,像极了每年夏日祭你身上浴衣映照出的福气的色彩。
“要记得,你是福女。”母亲轻抚你的发顶,语调温柔,却不容置疑。
从那以后,你的人生便像是一场顺流的梦。
想吃的馆子,总在念起后不久便亮起招牌;不论当季是什么气候,你想看的樱花,每一年都长得比去年更茂盛;丢失的发簪,静静出现在被风吹得绿茵茵的草坪上,回到你的脚边。
别人惊讶于你的好运,你也习惯地笑:“只是运气好些。”
你的人生,几乎没有等待,亦不曾失落。
唯有一件小小的、无法言说的事情。
母亲的目光,永远更多停留在弟弟身上。
弟弟生病时,母亲彻夜不眠;你发烧时,她只嘱咐佣人照料。
夜深人静,你只能望着天花板上晃动的树影。
或许,你曾无数次许下关于母爱的愿望……
可是,没有一个实现。
即便如此,你也没有怀疑母亲对自己的爱。
因为,母亲仍常常对人夸赞:“千春是我家的福女,她一笑,连天都会放晴。”
你信了。因为从小到大,你的确被幸运环绕。
你相信这世界对你是温柔的,命运会眷顾你。
于是,当你被自己的弟弟亲手送进龙州的牢狱,你仍然认为,自己还有最大的底牌——
只要你许下愿望,一切都会如愿。
然而母亲的到来,击碎了所有幻梦。
她说:“千春,那些话,只是一种装饰。”
“只有这样,才能将你变成高不可攀的贵女,为清水家谋最高的利益。”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随后,你被救出去。你不敢相信对于元以昼没有任何用处的自己,会得救。
再然后,安娟倒在身边,血与泥混成一色。
夜幕降落前,天边的晚霞烧成了连绵的一片,灼灼地映在你的眼里,也点燃了你眼里更深的恨火。
这是你的朋友。
你难以言说自己为何不顾家国界限要与她成为朋友。
你是大和,她是龙州。
但是,你明显地感觉到,这份情谊,远比冰冷的家族或家国更为重要。
你想逃离自己的家吗?那怎么可能?那有悖你从小受到的教育。
心中另一个守规矩的、被深刻灌输界限和社会人文常识的你在不断唾弃、责骂自己……玉城千春,你会不会做人?
但现在的你,已经完全感受不到一丝愧疚与良心不安了。
做人多难,如果你想对得起自己的良心,那就可能要背叛自己的祖国。
回想起那场交战,你明白自己如果真的身居高位,一定会选择让自己的祖国早点投降,为了给百姓们活命的机会——
然而,在侽们眼里,做出如此选择的你,除了卖国贼,什么都不是,侽们是会认为这是对天皇和祖国的无耻叛变的。
家国界限有什么重要的?
一切,只不过是人为创造的概念。
安娟不能死,这是你在黑夜吞噬一切前唯一的愿望。
【说出你的愿望。】
那个声音在你脑海深处诱哄。
你记得那一刻,你几乎要开口。
但安娟用尽最后的力气,用手指抵在你唇上。
她没有让你说出那个愿望。
于是你没能完成那个交易——你只是哭着,再抹掉眼泪,逼迫自己从疯狂中清醒,将她送去了医院。
她迟迟不醒,你守在病床边,时间被切成一秒一毫的折磨。
【愿望。】
【你的愿望是什么呢?】
那个声音再度响起,宛如水底浮上的气泡。
【献上你的未来与生命,她便能活。】
“......”
玉城千春的拇指极力抵上颤抖的嘴唇,接着捏紧自己的嘴巴,控制自己不要出声。
她想起从前那些轻易实现的小心愿——那家甜品店的开业,那些一场比一场盛大绚烂的樱花雨。
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
是否那些“幸运”,早已在无知无觉中标好了价码?
那个“愿望之神”如影随形,是因为她早已欠下累累债务,需用此生性命偿还?
她害怕极了,开始回忆起所有的幸运。
那些轻易得到的瞬间,现在都像一根细线,缠绕在她喉头。
清水雅子的话又回荡耳畔。
她的确不是福女。
也许她从来不是被祝福的那一个。
她只是深深陷在这风霜刀剑、豺狼虎豹的世界,却仍旧不肯清醒,不肯自己独自去面对——于是,不停许愿的那个人。
病房里的黑夜寂静无比,只有点滴声和机器运转的声音在嗡鸣。
玉城千春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轻浮的、没有着落的,没有归宿的,在这个房间、在这个世界弹跳着,不规律,像颤抖着在宇宙里磕磕绊绊、右左颠倒着飞行的迷航旅船。
她不是福女。
一直以来,上天也根本没有实现过她什么愿望。
那些幸运的巧合,如果也能算作是命运的馈赠……
那么,为什么清水悠然不用付出代价,还能享受到那么多呢?
既然上天从未施恩……
她为何要相信侽?
安娟的情况仍然没有好转。
玉城千春闭上眼,缓慢地将灵力渡给她,同时,在心中奋力驱逐那个声音。
“不必了。我对自己起誓……”
黑夜中,无数个曾经的夜晚悄然浮现——
七岁生日那天深夜,她缩在被褥里小声许愿,希望母亲能来道一声晚安;十五岁那年樱花祭,她在飘落的花瓣和灯火中合掌,祈求弟弟的病快些好转;在龙州“天庭”牢狱那些不见天日的长夜,她对着铁窗外的月光喃喃自语,盼望着自由与清白。
那些愿望,轻如樱花,散入夜色,如水溶水。
“我对自己起誓……”
“我以后不会再许愿。”
不再将命运的缰绳,寄托于侽人或虚无的祈愿。
一片深沉的黑夜的墨色中,只有点滴的声音还在像宇宙里的漂浮的陨石一样,击打玉城千春的心扉。
那个声音消退了。
什么都没有发生,安娟依旧面色苍白地躺在那里。
但,她没有死。
一滴泪从你骤然放松的眼角垂落,砸在她与自己相握的手上。
你闭上眼。
今夜,你终于不再许愿。
“侽 tā”
……
本想和第一个副本一样,在72回结束,现在看来,不能实现了。
除了今年三月一直在想的“龙生九子”外,其余故事情节都脱离了大纲,她们有自己的路要走,我只好一直写下去了。
脱离,也有脱离的好处,我遇见了许多我都不知道的情节,中途又恶补了许多知识。
每天都在解离着旁观自己到底能写出什么东西。
码字房里有个人的名字叫“只比读者提前2章知道剧情”,在我身上,竟然只是提前2个小时。
第三个世界,不能再不写角色人设和细纲了啊。
昨天从中午10点写到凌晨2点,终于憋出6点的更新了。卡文卡得怀疑自己的能力。应该是属于难产。
......不过,往好处想,三千字,一天使劲憋就憋出来了,结果是没断更,这很好啊~
一年前决定写的时候,就预估可能写一百万多万字,为了实现那个自己的愿望,我也必须得万死不辞。
我知道只要停止一天,我就再也不会推进了。
所以,我会每天死命推一章,没有退路可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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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我叫小娟(七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