睚眦练兵场深处,兵器碰撞声如暴雨击铁。
元以昼徒手格开一柄悬空劈来的青铜戟,虎口震出血痕。
她确实不擅兵器,但睚眦的威压已凝成实体,每一把浮空的刀剑都是它的逼问。
“你到底答不答应?”睚眦的声音带着急迫。
多年来,它问遍了所有进入此地的人,但那些男人不敢为了它对抗苏家、抵御世家威严。
于是它只能永恒地被苏家掌控。
它不知道的是,元以昼若要达成她的目标,就必须答应它的心愿。
“你为什么要杀侽们?”元以昼喘着气问。
她直接略过了苏衡,只是问睚眦为什么要杀苏家的人。
黑雾中浮现睚眦龙首豺身的虚影,金瞳中如有熔岩翻滚。
“侽们将我困在此地,”睚眦的声音如刮擦金石,“用我的暴戾炼化兵器,以我的怨恨饲养阵法。”
元以昼瞥一眼自己又添伤痕的手,轻笑:“您有如此手段,谁能困住您?”
身躯里可以承载一片杀戮之气厚重的场域,威压又如此沉重……若不是睚眦自己甘愿屈服,又有谁能掌控得住它?
“有必要问吗?”睚眦也冷笑,一柄长枪突刺,擦过元以昼脸颊。
元以昼不再躲闪。
睚眦这些攻击只是试探,并非真要取她性命。
既然如此,何必再躲?
躲闪着,又怎么能好好说话。
“你母亲呢?”她从地上站起,挺直脊背问道。
无数刀丛从地面窜出,破空之声刺耳骇人,炸毛似的挥发着睚眦的情愫。
“若她在意,我怎会沦为侽们的囚徒?”睚眦怒吼。
整个场域为之震颤。
苏衡在一旁,被扑面而来的怨气和声浪吹得发颤,连连后退。
空气里满是口水腥气的味道,尘土呛得人鼻腔痒痒。
苏衡纷飞的衣摆在暴风雨样的气息中狂卷、飘荡,她足尖点地,不断后退,与地面摩擦出浅浅白痕。
她的手攥紧元以昼的衣摆,心中震颤。
无数次地进入这里淬炼自身,她以为这里只是纯粹的修炼场所。
那些男长老都是这样说的——
为何不锻炼私兵?两千把刀,就足够犁过六十七万平方公里的疆域;拥有一万人,更是能在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横行。
那些人、那些刀,会把每一条暗巷与官道都刻上你的名号。
所谓人脉、私兵,不过是让该闭嘴的永远沉默,该屈服的长跪不起——在自己人的土地上,无需玉玺,只需让所有人瞧着,那些染血的刀、握刀的人,都属于谁。
……人一旦叠成势,便是最锋利的凶器。
更何况睚眦练兵场出来的人?
因此,那些老家伙,是一定要锤炼出属于自己的私兵的。
站在越高的位置,人会越异化成某些东西——人越来不越不像人,倒像是被钉在权柄尖端的傀儡,整日悬着一颗心,在万般寂静里听着自己颈椎不堪重负的脆响。
比如,害怕自己从高处一朝摔落下来。
比如,夜夜难眠,总觉得窗外有影,杯中有螙。
比如,时刻担忧自身安全,带着无法承载的**活着,如同带着定时炸弹。
平凡而普通的人在街上走着,融入道路,不知道自己平凡的生活是多么幸福。
她们挤在晨光熹微的早点摊,踩着晚霞悠闲地散步……这种能将后背坦然露给街巷的日子,是高处不胜寒之人穷尽余生也触不到的奢望。
若是真想知道那高处的滋味,不必去争——只需看一眼侽们眼底终日不散的惊惶就够了。
那是一种骨髓都浸透的警觉:知道自己无时不刻都活在无数视线的交叉点上,提心吊胆、担惊受怕。
活着,不再只是为了活着,而是为了一场永无止境的献祭。
祭品,正是被名利权力的**蛀空的自己。
当然,苏衡还是要争。
总有人要登上高处,为什么不可以是她?
她也想尝尝无时无刻惊疑忧虑自己被杀的滋味,只是因为,不这样担心的日子,她确实过够了。
她咂摸不出身居低处的平凡滋味有什么妙处,冷眼、嘲笑和轻视,倒是受了一大堆。
不过,苏衡的确不知道睚眦心里有这样许多的怨恨……
原以为它只不过是传说中的凶兽,合该无情,没有任何思想,只是单纯是杀戮的化身。
看来,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太多的东西是谬误了,如果你不亲身去经历这一切……
“她不在意你?”元以昼眉头一动。
若母龙真是这片土地的最初的神,按理说,她诞育了一切。
按刻板印象来说,母亲总会对自己诞育的东西——不管是什么模样、不管是什么东西,都是会产生感情,因为那是从自己身体里出来的、自己用骨血养育的。
但是,从睚眦言语看来,并非如此。
一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会有原因吗?
“为什么母亲会不爱自己的孩子?”苏衡也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需要原因吗?”有气从睚眦鼻孔里哼出来。
“不需要吗?”苏衡追问。
自己的母亲很是帮助自己,虽然是因为利益,帮助她夺取了一些工厂和企业的管理权。但是,除了利益,还有更多的东西,苏衡能感觉到那些隐含的爱,将她与母亲捆绑在一起。
天然的、脐带上的爱。
“需要吗?”睚眦坚持己见。
“不需要吗?”苏衡回。
“需要吗?”睚眦问。
“不需要吗?”苏衡犟上。
一人一兽就这样僵持不下。
“……”一声咳嗽响起,“你们这样,我怎么说我的台词啊。”
睚眦和苏衡同时看向她。
“非得杀同伴?可惜,你来晚了,”元以昼迎着风,风里无数血点砸在脸上,在她的面皮上留下星星点点的长条痕迹,“我已先与她立约。”
“弱者的盟约,”睚眦嗤笑,“你连兵器都握不稳,谈何心愿?”
它听见了她们之间的交易,不屑一顾。
一柄重剑漂浮到元以昼身前,她本来不想自取其辱,但是她的手在睚眦的意志下被驱使,竟是不受自己控制地缓缓抬起,握住了重剑柄,整个人险些被带倒。
元以昼松开手,面皮发热。
若是孙云起在此……
她和孙云起合力,不知能否一起将睚眦击败。
是的,击败。
元以昼已经不再考虑选择苏衡还是文物,她承认她下不去手。
文物,苏衡,她都要。
既然睚眦崇尚武力,也许只有一个真正强大的武者才能触动它、说服它。
也许只有拳头足够硬的人,才能换来它片刻的尊重。
不知何时,眼下风起雾涌。
黑雾与白雾交织,场中景象骤然错乱,像是被不知名的力量影响。
……的确如苏衡所说,有别的东西在作怪。
白雾迅速淹没了黑影,滚滚上涌,像白浪将黑色吞噬。
雾气里,睚眦的声音忽远忽近,声音忽而变得异常低沉、诱惑,带着让人远远地听着都会感到不适的粘腻:“你一直在帮人完成心愿,那你的心愿是什么?”
这一问划过元以昼的耳畔,她立刻觉出不对。
声音里藏着微妙的错位,像谁在模仿,又像谁在借声行事。
这不仅是睚眦的声音。
白雾涌动,场景一转,元以昼和苏衡被拖入一处荒废的深山神社。
风在破败的屋檐间卷着不安低语,啸出一种在空气中扭曲爬行的诡异音色。
那声音在风中继续响起,低声拷问:“你的心愿是什么?元以昼。”
像是迫不及待地要翻检她过往的伤口,要挑出最隐秘的遗憾来舔舐。
风鼓动着元以昼的耳膜,胸腔像被塑料膜密封,她的呼吸愈来愈沉重。
她隐约分辨出那道声线的影子——苏子惠。
侽怎么和杜爱娟的断手一起参局了?
侽编织出这些场景,到底想干什么?
“这个地方有你的心愿吗?元以昼。”
苏衡也感到不妙,她紧紧贴着元以昼,警觉地意识到那些声音并不是来源于睚眦。
苏子惠并不在场,侽的力量不足以完全压制过睚眦,只能借助雾霭符影响部分场域。
白雾虽然遮蔽了黑暗,但它并非净化的力量,反而是一面镜子,把人内心最想要面对的东西放大、映出。
苏衡的心愿是成为苏家家主。
此刻,她忽然对着空气吃吃笑起来,仿佛看见什么十分美好的场景。
“你怎么会没有心愿?”睚眦的疑问再次发来,似乎是实实在在不解。
这是它真实的疑问,它并未完全消失,只是颇为好奇——它也好奇白雾让元以昼展现出的真实一面。
没有心愿的人?它还真的没见过。
每天,在狻猊面前求拜的人那么多,就连落霞寺里的和尚、僧侣,心里都有成佛、修炼的愿望。
可元以昼居然没有?
还没等睚眦想明白,它的声音也在自己真实的回忆里退去了:母亲的冷漠、被囚的怨恨、被用作为兵器淬炼场的躯壳……
它的愿望,一直以来,都是自由!
那个声音的另一个主人,的确是苏子惠。
但是现在,由于这片场域属于睚眦,侽也只能出力影响到一点,所以,侽也看不见元以昼在干什么。
苏子惠只知道白雾很是有用,应该能把她最害怕的东西拎出来,然后击溃她吧?
人只有在最痛苦的时候才能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最应该得到谁的帮助。
那么灵契,这个时候种下,是最好的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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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我叫小娟(七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