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传单?”
柯米正蹲在地上,他面前是敞开的床头柜,手里拿着一张A4大小的纸,材质又摸着比平常的白纸厚实很多,纸面上印着整面的图画,大片的白色花朵相互簇拥着,交叠着,蔚蓝色的天空在画面的下半露出一角。
明明这是一副静态的图画,但枝桠上跃动的白色花朵和窸窣的风都好像近在柯米的眼前。
“这是画报,小若昨天来的时候带给我的。”同样拥有蔚蓝眼底的人躺在床上,病床的上半部分被摇了上去,乐弦清只要稍微歪下头就能看见柯米在做什么。“是学校之前组织的活动,她去参观了一所艺术类很出名的大学,然后,给我带了点礼物回来。”
“这样啊,那这上面画的什么花?”
“梨花,说就开在学校的中庭。”
梨花开是三月,这得是多久之前的活动了?
柯米瞥了眼窗外,那里的窗帘现在还没拉上,今天的天幕上,云朵和天空混在一起,交融的灰白色里,大片大片的雪花成群结队地飞速落下,少数雪花被风吹到了窗户上,但它们毕竟不是花瓣,很快被透明阻隔另一侧的暖气融化,只留下小小的水珠。
对于小若的近况,他了解到的一点是,她被父母安排进了一所寄宿制的一贯制学校,每个月才能回来一次,柯米几乎没有再和对方在这间病房里碰过面。
“好难得啊,冬天下这么大的雪。”乐弦清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他转头的时候,雪白的头发从肩膀下滑,露出瘦削苍白的脖颈,说话的时候,嘴巴张合的幅度也很小。
好像因为晒不到太阳所以变得精神萎靡的植物。
柯米倒宁可他真的是一株植物,只要用心照顾就能够好起来。
在这两年里乐弦清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差,才在半年前,他又做了一次手术。
那天柯米赶到的时候,只能隔着玻璃看见乐弦清发紫的指甲和紧闭的双眼。
他一度以为,自己就要这么猝不及防地永远地失去这个人了。
“怎么了?”
柯米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手背贴上了乐弦清的脸,而乐弦清正好侧过头来,他的唇角就这么贴上了柯米的指节。
“没,看你没什么精神,以为你又发烧了。”
柯米瞪大眼睛愣了一会,反应过来了后快速收回了手,他摩挲着自己刚刚触碰到乐弦清的那根手指,视线移到了桌上。
“你嘴巴有点干,喝点水吧。”
乐弦清没有追究他刚才的举动,也没有拒绝,柯米就立马站起身倒了半个纸杯,还贴心地送到了嘴边,旁观了一会乐弦清一小口一小口地像小鸟一样的喝水方式后,他又蹲回去继续整理那两个抽屉。
“纪念章我给你放在倒数第二个抽屉里了,哎,之前我给你的东西怎么感觉好多都不见了?”
“快装不下了,我让小若昨天带了点回家。”乐弦清往上坐了一些,能让他看见柯米的头顶:“都高三了,你怎么还有时间到处跑啊?”
“怎么?我来看你不乐意啊?”柯米抬起头,看上去不太高兴。
“不是…我只是觉得成绩比较重要,如果你没有考上一个好大学,我会过意不去的。”
“啧,下回我给你把周考成绩单拿过来,行了吧。”
柯米一眼瞥过去,乐弦清也立马用抬高了一点的水杯挡着自己的嘴巴,继续小口饮水。
柯米又看他一眼,抬手“啪”地一下关上抽屉,随后一屁股在床边贴着乐弦清坐下,用膝盖顶了顶对方:“哎,你是不是想去那所大学——啊!”
柯米的话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了,乐弦清手里的纸杯摔在了被子上,温吞吞的水蔓延开来,在被子上晕开大片的水渍。
柯米立马从床上跳开,好在他的速度够快,只有袖子上沾到了一点水。
“抱歉,手没力气了。”他看过去的时候,乐弦清也在看他,他几乎半个身体都被浇上了,蓝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极其纯洁的无辜。
又来了。
“你先下来。”柯米面无表情,指着一边的沙发,在乐弦清乖乖坐好以后,他开始检查床单和被套,幸也不幸的,大部分的水都被泼到了乐弦清的身上,柯米只要换个被子就可以了。
换完被子,柯米喘了口气,转过头去看乐弦清,发现那人抱紧了双腿缩在沙发上,双眼发空地盯着地面上的某处,好像被单独地隔绝在了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
看见他这副的样子,柯米心里的气突然就跟被扎破了的气球一样一泻千里。
在这两年里,柯米也会时常见到乐弦清的父母,这对父母一起在人前出现的时候总是很和气,就好像一对无比和睦的佳偶,就好像那天的争吵是柯米的幻觉。
但在乐弦清不在的地方,在楼道,在室外的停车场,只要不在乐弦清的面前,他们就会继续那没有意义又无休止的争吵。
柯米第一次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骗子,他开始去“配合”那对貌合神离的夫妻,在乐弦清面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但乐弦清增加的发呆时长和每况愈下的身体都揭示着,他对所有的真相知道的一清二楚。
渐渐的,柯米也没再见到过乐弦清的父母。
空气的浮沉都好像变成了时间里的沙砾,柯米总会不自觉地在嘴里尝到苦涩和什么东西紧迫着喉咙的血腥味。
“乐弦清。”
乐弦清的睫毛颤了颤,他缓缓地抬起头,发现了柯米站在了自己的面前,蓝色的眼珠倒映出眼前人愈发长成的身形,眼波微微晃动。
但乐弦清没有说话,他将自己的腿抱得更紧,静静等待着柯米把话说下去。
“我爸妈离婚了,前天领到了离婚证。”
乐弦清像是没想到他会说这句话,愣在了当场,随后,他犹豫着张开了双臂。而后,柯米没怎么犹豫地抱了回去。
从知道了彼此的秘密那天起,每次遇到了一人难以接受的情绪问题时,他都会和乐弦清这样分享拥抱,互相安慰。
柯米的双手轻松地揽住了乐弦清的肩膀,他抚过对方的脊背,清晰地感受到了:乐弦清又瘦了一些。
“…别摸了,有点痒。”这个动作实在有些越界,乐弦清下意识地想要收手,但他只是动了动手指,整个身体就一下腾空,他被柯米用一个抱小孩的姿势抱起来就走。
“柯米——”反应过来的乐弦清下意识地想要推开柯米的肩膀,却被柯米搂地更紧。
“你衣服湿了,得换,干脆把澡一起洗了吧。”看着乐弦清死按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柯米偏过头去看他一眼,声音有些辨不出喜怒:“哟,你不是手没力气吗?”
乐弦清这下说不出话,干脆双眼一闭,强行转移了话题。
“…外面下这么大的雪,你不打算早点回家吗?”
“不回了,我和我妈打好招呼了,今天我在你这留宿,换洗衣服我也带了。”柯米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随后补充说道:“哦对,多余的被子我刚刚拿来给你替换了,晚上只能凑合着和你挤一下了。”
“……”
但真的走进浴室,被放下的乐弦清开始解开第一颗扣子的时候,就轮到柯米莫名变得紧张起来。
封闭良好的密闭性空间里,哪怕只是浅浅地呼吸声,都会被放大,回响合奏。
等乐弦清的手一路滑到胸前的扣子时,他突然瞥了一眼过来。
“暖气的开关在你背后,能帮我开一下吗?”
“哦,哦哦——“柯米像是恍然从梦中被惊醒,他立马转过身去,对身后的控制面板按了一通,吊顶上的暖风逐渐开始运作,但他一直等到身后的布料窸窣声音彻底消失,才揉着泛红的耳朵尖转过身来。
乐弦清已经背对着他坐在椅子上,手上正拿着花洒试着水温,他的头发在这两年里长长了不少,雪白的发丝已经淌到了背心,一眼往归去,他瘦削白皙的肩膀几乎与头发融为一体。
“我先给你洗头。”柯米走到他背后,目不斜视地把手递到乐弦清的跟前,等拿回了花洒后,他捧起乐弦清的头发,先小心地用水淋过一遍,充分地将乐弦清的头发沾湿,同时向对方询问:“温度可以吗?烫的话就和我说。”
“还好。”乐弦清低着脑袋,看他这样,柯米又从架子上抽了条毛巾,团巴团巴塞到了乐弦清手里,让他用来抵在眼睛上,防止进水。
乐弦清接过毛巾,笑了两声:“我又不是小孩。”
“小孩比你好伺候多了。”柯米把洗发液在手心搓了搓,搓出泡沫后,他又开始从上倒下的揉乐弦清的头发,他下手很轻,生怕扯着头发弄疼了乐弦清,但在摸到明显干枯的发尾时,他忍不住发问。
“你怎么想到要把头发留长的?我看你小时候也留过长头发,还不嫌麻烦啊?”
“麻烦啊,怎么不麻烦。”乐弦清的指尖沾上了泡沫,他吹了好几次,才把那点泡泡吹干净:“我小时候可不愿意了,每次都等着大人不在的时候自己偷偷剪头发。”
“那怎么,我看你之前和小若的那张照片上还是长头发?”
“因为那会,只要一发现我剪头发,外婆就会抱着我哭。”
这是柯米第一次在乐弦清的嘴里听到除了父母妹妹之外的亲人,他往下弯腰凑近了一些,想要听得更仔细一些。
“她让我不要剪,说头发长,福气长。”乐弦清捏着自己的发尾:“她说,只要这样做了,我就会健康长寿,也不知道是老话真的有老话的道理,还是外婆照顾的好,那段时间我的身体真的好起来了,小若也是在那会出生的,我以为,我真的...”
他的话停住了,柯米也在这时开始冲他的头发,泡沫混着水流进入下水道,把乐弦清不愿诉说地往事也一并带走。
“那后来呢?”柯米把乐弦清低垂着的脑袋摆正,落在他眼前的头发全部梳到脑后,接着开始将那些残留的泡沫冲刷干净:“怎么后来又剪了?”
“我爸剪的,那段时间...他心情不太好,看见我就会念叨什么长头发娘娘腔,没有男子气概,有一天他回来,应该是工作压力太大了,他就把我头发剪了。”
“心情不太好就能剪人头发?你妈妈也不管,呃,退一万步,他就不怕你外婆骂他啊?”
“外婆也不可能一直在我家呆着,她呆的久了,妈妈也不高兴,所以很多时候,她都是等爸妈都不在的时候来看我。”
柯米握着花洒的手一顿,他悄悄低头去看乐弦清的表情,发现乐弦清也仰着脸在看他。
因为热度,少年人的脸颊两侧染上了红晕,他的睫毛上挂着水珠,随着眨动而掉落。
那为什么现在又给你留长了。柯米没有问出这句话。
只有走投无路的时候,人才会去相信庙里的泥胎木偶。
柯米用手背给他擦脸,就听见乐弦清继续说道:“没事了,都十几年的事情了,小若现在都要上中学了。”
“你这是拿妹妹当日历吗?”柯米忍不住吐槽,他又扶着乐弦清的脑袋往自己身上靠了一些:“闭眼,擦脸了。”
“你以后应该去干洗猫的。”享受了他的洗脸服务后,乐弦清如此评价道。
“不是之前还说我适合干老师的吗?”柯米拧干了乐弦清的头发,用夹子把头发盘在了乐弦清的头顶:“少替别人操心了,多关心下你自己吧,小心等妹妹青春期了嫌你唠叨。”
“小若才不会这样。”乐弦清转过头来,义正严词地反驳他,但那肯定地语气又让柯米有些酸溜溜的。
“行了好哥哥,知道你和你妹妹天下第一好了,”柯米话还没说完,目光突然被乐弦清裸露的白皙胸膛吸引走了注意力。
他喉头一紧,还来不及生出什么歧念,就看见了乐弦清的胸口两道手术缝合痕迹,一条缝合线在正中,看着有些久远,而侧胸的缝合线还是依然明晰。
下意识地,柯米伸手就摸了上去,乐弦清的身体抖了抖,但往后退,他身后的也是柯米。
“乐弦清。”
花洒淅淅沥沥的水声和柯米的声音一起在封闭的环境里混合,柯米屈膝,不顾身上的衣服会被彻底浸湿,他从背后抱住了乐弦清。
“刚刚有件事,我没告诉你。”
“...什么?”乐弦清的声音有些发抖,但这里并不因为感到寒冷。
“我被分给我妈了,之后会和她一起出国。”柯米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这他今晚最郑重地一次喊起乐弦清的名字。。
“乐弦清,我们一起走吧。”
“...国外的医院也不一定能治好我。”
“但你得离开这里!”他把单薄的身躯抱得更紧,生怕怀里雪白的人真的会像雪一样化了:“我们换个环境,换个不会有人打扰好好休息的地方。”
“虽然你父母是那样的人,但是我能看出来,他们想让你活下来,只要你有出国的意愿,他们一定会同意的。”
柯米的声音嘶哑,好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片浮木般的祈求着上天的垂帘,而乐弦清头上发夹摇晃了几,随后掉在了地上,白色的长发散下,将两个少年人紧密相连。
“求你了,乐弦清...和我一起走吧。”
开始结尾倒计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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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 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