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落叶簌簌。棋盘街深处的“醉鹤居”后院暖阁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门窗紧闭,隔绝了外间的萧瑟,兽首铜炉里上好的红箩炭烧得正旺,噼啪作响的火星子映在苏墨寒深不见底的眸中,跳跃着一簇簇不肯熄灭的冷焰。
方敬亭慵懒地倚着雕花栏杆,一袭月白锦袍衬得他颇有几分清傲之态。他指尖闲闲转着一只雨过天青釉的酒杯,唇边噙着温雅笑意:“墨寒,此处清寂,无外客搅扰,正宜你我小酌。今日只谈风月,不论朝事,可好?”
苏墨寒一身玄青素服,更显得面色冷白。他岂会相信这“只谈风月”的鬼话——眼前这位吏部侍郎,是二皇子李承礼的钱袋子,更是其麾下得力谋士。今夜之约,分明是一场披着温情的“鸿门宴”。
“方侍郎既已设局,墨寒焉有不赴之理?”他提袍落座,嗓音低沉微哑,“只是,若这酒盏之中,除了风月,还掺了其他东西,就莫怪苏某量浅,不胜酒力了。”
方敬亭朗声一笑,亲手拍开酒坛泥封,琥珀色的酒液汩汩倾入杯中,醇香四溢:“江南新贡的‘雪中春’,难得的好酒。来,先饮三盏,暖暖身子,再论……其他。”
三巡酒过,暖意渐生。而在暖阁飞檐的阴影里,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正静静伏着——李乾麾下的暗卫以内力封住气息,指尖轻扣冰凉的瓦当,将室内每一句对话都清晰地纳入耳中。
酒意微醺时,方敬亭忽然搁下酒杯,轻轻一叹,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墨寒,近日京中流言四起,皆道你手中私藏了二殿下一些……不甚清白的账目,意图挟此自重。愚兄听闻,实在替你捏一把冷汗。”
苏墨寒执杯的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顿,抬眸望去,眼底是一片化不开的清寒:“流言?还是有人……刻意散布?”
“是流言蜚语,还是确有其事,你我心中,岂非明镜一般?”方敬亭以竹筷蘸了杯中残酒,在光洁的紫檀木案几上缓缓写下一个墨色的“罪”字,随即袖袍一拂,不着痕迹地抹去。他笑容依旧温文,话语却如淬毒的针,“二殿下素来仰慕你才华,道你性子刚正,学识渊博,自小便与你亲厚有加。若因一本无关紧要的账册,致使君臣离心,兄弟阋墙,岂非令亲者痛,仇者快?寒了殿下的心,于你又有何益处?”
苏墨寒面色沉静如水,心下却已掀起惊涛骇浪——那本记载着二皇子李承礼私隐收支的账册,他分明藏在书房暗格中,钥匙从不离身。但若说府中有谁能接触到,且心思歹毒至此,除了夏诗诗,再无第二人可想。
一念及此,他指骨无声收紧,掌中那只细腻的白瓷酒杯竟隐隐发出不堪重负的微响。
方敬亭将他这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语气愈发显得苦口婆心:“墨寒啊,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守着那本烫手的账册,既救不了天下苍生,也换不来半分情义,何苦来哉?不如……”
他倾身向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不如顺势而为,助殿下一臂之力。待他日东宫之位落定,你便是从龙首功。届时,莫说一个户部尚书,便是入阁拜相,前程亦不可限量。”
瞧着像是为苏墨寒考虑,实则暗藏玄机。
苏墨寒忽地低笑出声,只是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反而漾开一片冰凉的嘲讽:“方侍郎好犀利的辞锋,好大的许诺。只是,苏某若当真献出此册,二殿下今夜能安枕,他日……方家又当真能容得下我这个知晓太多隐秘的‘功臣'?”
“墨寒,你总是将人心想得过于不堪。”方敬亭摇头叹息,神色间满是惋惜与无奈,“殿下与你,总角相交,这份情谊,难道还比不过几张轻飘飘的纸?”
“情谊?”苏墨寒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
他猛地抬手,将杯中残余的辛辣酒液一饮而尽,那灼热之感一路烧灼至肺腑,激得他眼底泛起猩红,“方敬亭,你我心知肚明,天家之内,何来纯粹的父子兄弟?今日我献册表忠心,焉知来日,这不会成了我的催命符?”
方敬亭沉默片刻,眼底精光一闪,忽然轻轻拊掌。
候在门外的心腹小厮应声而入,手中捧着一只乌木托盘,上覆猩红锦缎。方敬亭伸手,缓缓将那锦缎揭开——
托盘之上,赫然躺着半张火烧过的纸张,仔细辨认,竟是账册残页!
苏墨寒瞳孔骤缩,声音瞬间沙哑:“此物……”
方敬亭微微一笑,那笑容此刻看来,充满了掌控一切的从容与一丝残忍的快意:“你粗心大意了些,贵夫人也不过是想助你一臂之力。如此心意,万不能辜负啊。”
“咔嚓”一声轻响,苏墨寒掌下的酒杯应声而碎,锋利的瓷片割破指腹,殷红的血珠滚落,滴入残酒之中,晕开一朵触目惊心的血花。可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唯有滔天的怒火与深入骨髓的憎恶,瞬间席卷了全身——
果真是她!原以为她最多在宅院之中耍些小性子,假孕之事已见其品性卑劣,如今更是龌龊至此。而他竟被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窃走了致命的命脉!如今证据已失,他便是空口无凭,再无倚仗。
方敬亭好整以暇地用雪白帕子擦拭着手指,声音轻缓,却如毒蛇吐信,带着致命的寒意:“墨寒,事已至此,你还有退路么?账册副本已在我手,二殿下随时可将其呈于御前,左右不过是父子间闹个矛盾,从轻处罚发也就罢了,但你我可为人臣,届时,龙颜震怒,问你一句‘为何私藏罪证,匿而不报'?你是要答忠君爱国,还是坦陈党附私心?你如今是两头不靠,忠义两难,前面只剩一条路——”
他抬起手,指尖隔着空气,遥遥点向苏墨寒的心口:“附从殿下,共进共退。如此,尚可赌一个‘从龙之功',搏一线生机。”
暖阁内陷入死寂,只闻炭火哔剥之声。
苏墨寒缓缓抬眸,跳跃的灯火在他眼中碎裂成一片冰冷的星河。良久,他喉咙里滚出一声低哑的、近乎自嘲的轻笑:“方侍郎……当真是好手段。苏某......认栽。”
他提起酒壶,动作缓慢却异常稳定,将两人面前空了的酒杯再次斟满,随即举杯,目光直视方敬亭,“自此,苏墨寒与二殿下,荣辱与共,福祸同当。但愿……”
他话音微顿,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消散在温暖的空气里,“但愿他日朝堂风起,血雨腥风之时,莫要溅污我苏氏门楣。”
方敬亭闻言,终于畅快地大笑起来,举杯与他重重一碰,仰头饮尽:“墨寒多虑了!殿下最是念旧,必不负你!”
窗外,落叶无声,掩盖了世间一切污秽与算计。
檐上,暗卫如同暗夜中的蝙蝠,悄无声息地滑入更深的黑暗,身影几个起落,便朝着忠勇王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忠勇王府内,夜近三更,书房依旧亮着灯。
李乾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那只殷红如血的“朱砂Labubu”。听罢暗卫一丝不苟的复述,他唇角缓缓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底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森然冷意。
“苏墨寒……终究还是踏上了李承礼的船。”他低声自语,那声音似叹息,又带着几分早已料定的淡漠,“我这位皇堂弟啊,从小就不让人省心,如今更是要翻了天。也罢,棋盘之上的棋子,总要各有其位。”
他侧过头,目光落在书案另一份密报上——方家这些年在地方上作威作福,如今长辈故去,方侍郎接妹妹进京,联姻之意再明显不过。只是这联姻的对象,恐怕还要好好斟酌。如今苏墨寒这步棋投向二皇子,正好顺藤摸瓜,将方家与二皇子一党的那些勾当,一一揪出。
李乾修长的手指一收,将那枚朱红色的Labubu紧紧攥入掌心。
“下一步,”他唇齿间逸出低语,声音温柔得仿佛情人间的呢喃,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得好好给我这位皇堂弟用点手段不可。”
窗外的月光映照在他深邃的眼底,反射出冰封湖面般的冷硬光泽,宛如一柄藏于鞘中的绝世名剑,寒芒内蕴,只待出鞘饮血。
“这天愈发冷了,”他忽然轻笑,眼底泛起一丝暖意,“浅浅最是怕冷,看来,得择日南下不可。”
想起林浅,他总是不自觉扬起唇角。近来那丫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确实攒下不少银钱。如今想要按照原计划“被家族抛弃”死遁,怕是难了。不过幸好,他向来擅长布局。
“只是林府始终是个麻烦,”他轻叹一声,“不知何时才能光明正大。”
李乾不禁失笑,想起林浅曾打趣说不如让他入赘。如今看来,这话倒有几分道理。早知如此,不如早些脱了玉碟入赘算了。
这般想着,他执笔蘸墨,在宣纸上缓缓写下几个字。烛火跳跃,映照出他俊美的侧脸,那双眼眸中既有谋划天下的深沉,又藏着几分难得一见的温柔。
京城的夜,还很长。而这场权谋的棋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