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西斜,将廊下的海棠花影筛成碎金,斑驳摇曳。
李乾慵懒地斜倚着朱红廊柱,那枚通透的上好翡翠扇坠在他修长指间悠悠晃动,映得那双含笑的桃花眼波光流转:“做生意?林大小姐……要与我做生意?”他尾音拖长,带着几分玩味的探究。
林浅站得笔直,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自然。我这人最讲道理——亏本的买卖,坚决不做。小王爷一看便是家底丰厚、权势滔天的人物,与我合作,保管您日进斗金,稳赚不赔。”
李乾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笑话,从喉间溢出一声低沉的轻笑,目光却未曾从她脸上移开分毫。
她唇角弯起一个狡黠的弧度,压低声音,眼底闪烁着精明的光:“小王爷可知,做买卖的最高境界是什么?”
“愿闻其详。”李乾配合地微微倾身。
“是空手套白狼。”林浅的声音更轻,却字字清晰,“比如现在——我打算将‘苏墨寒未婚妻’这个名号,卖个前所未有的好价钱。”
她当真掰着纤白的手指,煞有介事地算起来:“听闻本小姐过去投入甚多,这沉没成本,总得讨回来些才是。”
李乾手中折扇“啪”地一声利落合拢,翡翠扇坠相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他挑眉:“沉没成本?这词儿倒是新鲜,本王未曾听过。”
“啊……是我新近学来的词儿,意思就是……就是泼出去的水,总得听个响儿。”林浅面不改色地胡诌,随即挑眉笑道,“总之,今日这出退婚大戏,还得劳烦小王爷您在一旁帮衬敲敲边鼓——事成之后,少不了您的好处费。”
李乾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几分,那笑意幽深难辨,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试探,“林大小姐可知,本王的‘好处费’……向来不简单。”
林浅心中暗忖,除了真金白银,她还能给他什么?大不了多画几张未来的“大饼”罢了。想她在现代职场,老板画的饼都能堆成山了,她还不是照单全收?难道这封建社会的王爷,还能比资本家的套路更深?
再者,他堂堂王爷,总归要顾忌颜面,还能真把她怎么样不成?
李乾瞧着她滴溜溜转的眼珠,心情莫名愉悦,笑道:“与你兄长剑拔弩张,同你那未婚夫更是翻脸无情,怎的偏偏对本王……这般信任?”
林浅心想,这不是废话吗?她总得找个临时“大腿”抱吧。比起那些被夏诗诗迷得晕头转向的林家人和眼盲心瞎的苏墨寒,这位能一眼看穿“绿茶”本质的小王爷,难道不是眼下最靠谱的选择?
“小王爷方才未曾为难于我,瞧着……像是个好人。”还是个长得顶顶漂亮的“好人”,林浅回答得十分诚实。
李乾闻言,淡色的唇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轻声赞道:“不错,眼力倒是比从前……长进了不少。”
——
正厅之内,灯火通明,连梁柱上精致的金漆彩绘,都仿佛透着一股看热闹的兴味。
林夫人与苏夫人分坐主位之上,一个面色铁青,强压怒气;一个强作镇定,眉宇间却难掩愠色。
苏墨寒静立在母亲身后,身姿挺拔如松,只是左颊上那道尚未完全消退的淡红指痕,为他清冷的气质平添了三分压抑的戾气。
最妙的是夏诗诗——她柔弱无力地靠在贴身丫鬟身上,坐在下首的梨花木椅中,泪光点点,呼吸微弱,恰似一朵刚刚被无情风雨摧折过的、楚楚可怜的白莲。
林浅便是在这微妙的气氛中,施施然走了进来。
她特地换了一身月白素净的衣裙,脸上薄施脂粉,竟将平日那份明艳逼人的妖娆,巧妙化为了几分恰到好处的苍白与脆弱,颇有些楚楚之姿——当然,前提是忽略她那双桃花眼底,跳跃着的、名为“算计”的明亮火苗。
“女儿给母亲、苏夫人请安。”她礼数周全地福身,声音清凌凌的,如同玉珠落盘,“今日不知是何风,将诸位长辈都吹来了?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苏夫人忍不住从鼻间哼出一声冷笑,派头十足地开口:“林家嫡长女真是好大的架子!下手也不知个轻重分寸。若是墨寒往日有哪里得罪了林小姐,你直言便是,往日里善妒些也就罢了,竟不知林侯府堂堂大小姐,言行竟如此不得体,不知礼数,居然动起手来,打起男人来了!”
呵,消息传得可真快。
这效率,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打了电话摇人呢。
林夫人板着脸,此事确实是林家理亏,她不得不端起架子,正色道:“浅浅,你可知错!”
林夫人原本是极娇惯这个嫡女的,奈何林浅从前性子太过妄为张扬,林夫人想着女儿迟早要出嫁,总需温婉些才好,便疑心是林夜整日带着妹妹与军中同袍们厮混久了,让林浅难免染了些许男子习性。正巧那时,她远嫁的妹妹来信,称自己身体不适,无力照料女儿,恳请姐姐代为照拂,并在京中为女儿寻觅一桩良缘。
林夫人想着女儿身边也能有个伴,便高兴地应下了这桩事。
夏诗诗也确实如林夫人所期盼的那般,礼数周全,温婉娴静,小嘴又甜,哄得她心花怒放。两相比较之下,不觉越发觉得自家女儿不成器了些。
尤其是林浅几次三番行事鲁莽,险些让夏诗诗陷入险境,林夫人便愈加怜爱这个柔弱懂事的外甥女。
不知不觉中,竟对亲生女儿生出了几分怠慢与厌烦。
林浅抬起眼眸,目光怯怯地落在苏墨寒身上,满是委屈:“女儿不过是为苏大人掌掴了一只扰人的蚊子,怎的……苏大人还要劳动长辈出来说理了么?”
呸!死妈宝男!是不是离了娘就不会自己说话了!
苏墨寒脸色一白,苏夫人却抢先一步开口回怼,语气尖刻:“今日原是我与林夫人小聚,听闻林小姐在院中闹出这等荒唐事,特在此等候,想问个明白。我家墨寒性子刚正,不似林小姐这般……不拘小节!”
林夫人面上更觉无光,脸色又沉下去几分。
哦,不是苏墨寒自己去告的状,那肯定不是她和李乾,剩下的不是林夜就是夏诗诗喽,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后者。
夏诗诗见机立刻柔声打圆场,依旧是那副乖巧懂事的模样:“姨母,苏夫人,表妹年纪小,许是一时情急。这事……这事都怨下人们嘴杂,胡乱传话,怪不得苏大人,也怪不得表妹……”
啧,装,继续装。林浅心中冷笑。
“今日这戏,真是愈发精彩了。”李乾慵懒地倚在旁边的座椅上,优哉游哉地摇着扇子,目光转向林浅,无声地比了个口型,眼底满是戏谑。
林浅却也不慌,深吸一口气,开门见山,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厅堂:“母亲,苏夫人。浅儿自知愚钝顽劣,品性不堪,实非苏大人良配。近日亦听闻,表姐与苏大人情投意合,两情相悦。浅儿愿成人之美,今日便请退去与苏家的婚约。”
话至此,她适时停顿,目光扫过众人震惊的神色,继续从容道:“只是,女子名誉重逾性命。若他日市井之间有流言传出,说是浅儿因无德失行而被苏家所弃,怕是浅儿日后在京城将寸步难行。故此——”
她伸出两根纤纤玉指,姿态从容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一,退婚缘由,须白纸黑字写明‘性情不合,两厢情愿’,由苏、林两家共同具名,公告亲友。若日后有一字一句损我清誉,我必十倍讨还;
二,念及林家七年来在婚约上的诸多投入,以及我日后立身之需,请苏府添妆十万两白银,全当我日后安身立命的倚仗。”
“十万两?!”苏夫人手猛地一抖,指尖的茶盏重重磕在黄花梨木小几上,发出铿然脆响,“林浅!你莫要得寸进尺!这简直是狮子大开口!”
苏墨寒更是面沉如水,眸中寒意凛冽:“你这是在商谈退婚,还是拦路打劫?”
话一出口,苏墨寒才察觉失言,连忙改口,语气强硬道:“退婚?林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你儿戏!”
“苏大人此言差矣。”林浅忽的莞尔一笑,那笑容明艳不可方物,却带着丝丝凉意,“若苏府觉得我不值这个价码——”
一直作壁上观的李乾适时地轻笑出声,手中折扇“唰”地一声展开,姿态风流:
“本王倒觉得,林大小姐慧智灵心,值这个价。若苏府不愿,”他目光慢悠悠转向林浅,语出惊人,“本王愿出双倍聘礼,求娶林大小姐为妃。”
好一个火上浇油。
满室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苏夫人脸色青白交加,胸口剧烈起伏。苏墨寒指节捏得咯咯作响,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狠狠刮过林浅那张含笑的俏脸。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半晌,方才反应过来。
“什么意思?退婚?林浅你莫不是得了失心疯!”不怪林夜失声惊呼,整个京城谁人不知林浅昔日对苏墨寒的痴缠心思,那简直是连京城的狗听了都直摇头的地步。他压根没把李乾的话当真,只当是这位爷又在胡闹。
厅内众人皆是满脸错愕,唯有夏诗诗一人,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狂喜。
林浅怕是真疯了!但疯得好,疯得妙啊!苏墨寒是京城多少高门贵女的梦中良人,谁人不知他才华出众,刚正不阿,深得圣上器重,年纪轻轻便前途无量。单论相貌风姿,也胜过寻常男子千百倍。
如此佳婿,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怨不得从前林浅防其他女子如同防贼一般。
厅中顿时如同炸开了锅,你一言我一语,争执不休,闹腾得厉害。
苏墨寒死死盯着李乾,眼神骇人,几乎要喷出火来。李乾却浑不在意,依旧那副慵懒散漫的模样。
“阿乾,兄弟妻,不可欺。”苏墨寒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婚嫁之事,图的是你情我愿。再说,你们只是订亲,八字还没一撇呢,怎得就成‘妻’了?可别污了林小姐的清白名声。”李乾摇着扇子,慢条斯理地反驳,“再者,这可怨不得本王,本王是怕林府退了婚,林小姐往后被那些闲言碎语所扰,有伤国体风化。反正本王风流之名在外,也不在乎多这一桩。”
“往日你行事不着调,我忍忍也就罢了,今日这玩笑,开得太过火了!”
“既是玩笑,你怎得还同我这般计较?到底是舍得,还是舍不得这未婚妻啊?”李乾笑吟吟地,专往他痛处戳。
另一边,林夜与林浅也吵得不可开交。
“林浅你闹够了没有!这婚事是祖母生前亲自订下的,岂容你说退就退?再者,你让父亲日后如何在朝堂上立足?如何面对同僚!”
“上朝不过就是打卡领份薪水罢了,混个资历等退休养老。若是父亲觉得他的脸面比亲生女儿一生的幸福还要重要,那我今日做的,就更没错!”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说的都是什么混账话!”
“以你的脑容量,听不懂也正常。”
“你骂人是吧!我看你就是欠揍!”
“你揍啊!长能耐了是吧?就知道对女人动手!”
林夫人和苏夫人那边也没闲着,低声争执起来。
“今儿真是开了眼了!你们林府便是这般教养女儿的?”
“苏夫人您消消气,千错万错是我管教不严。但墨寒这些时日的确与诗诗走得近,京城早有风言风语,这事……也怨不得旁人。”
“呵,照你这么说,反倒成了我们的不是?若是林大小姐自身知书达理,像诗诗一般温婉可人,京中哪来这许多闲话?自己女儿是什么样子,心里难道没数吗?”
“若是我林府有错,也只错在太过优秀,引得墨寒成日往后院跑,不知避嫌!”
“你……你说什么!”
总之,厅内一片热闹非凡,如同市集。
恰在此时,夏诗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落如珠,泣不成声:“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妹妹心中若有气,只管冲我来,莫要再为难墨寒哥哥和长辈们了……”
林浅见状,快走两步上前俯身去扶,指尖却不着痕迹地在夏诗诗手腕内侧的嫩肉上狠狠一掐——
夏诗诗疼得眼泪瞬间涌出,货真价实。却听林浅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表姐这是做什么?你与苏大人两情相悦,我真心成全你们,是理所应当的。”
她手上暗暗用力,看似搀扶,实则将夏诗诗死死按住,让她动弹不得,话却说得无比漂亮动听:“只求表姐日后与苏大人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之时,能记得今日,是我林浅自愿退出,拱手相让。我所求这十万两,并非买断这婚约,而是买我往后余生的清净与安宁——表姐向来最是善良大度,定会帮我的,对不对?”
夏诗诗被她这番话说得骑虎难下,又被她暗中制住,点头不是,不点头也不是,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尴尬至极。
苏夫人看着林浅这番作态,胸膛剧烈起伏,这小女子心思深沉,手段刁钻,若真让她进了苏家的门,日后岂不翻了天?
如此念头一起,顿时觉得旁边跪着的、温柔隐忍的夏诗诗真是越看越顺眼。虽然门户是小了些,但她儿子仕途正顺,而李乾又与他交好,绝不能得罪了这位小王爷。李乾若真对林浅这泼妇有兴趣,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再说,跟了这位行事乖张的忠勇王,能有什么好下场?
思来想去,苏夫人终是咬牙,狠心道:“好!十万两就十万两!但须立下字据,白纸黑字,永不反悔!”
“夫人爽快!”林浅唇角微扬,执起早已备好的毛笔,蘸饱了墨,笑意盈盈地递给面色铁青的苏墨寒:
“苏大人,请。”
她这边干脆利落,恨不得立刻签字画押。苏墨寒却猛地一挥袖,将递到面前的笔墨拂开,冷声道:“婚姻乃人生大事,岂能如此儿戏!下官衙门还有要事,先护送母亲回府。此事,择日再议!”
说罢,竟不顾场面,直接扶着苏夫人,转身便走。
一场精心策划的退婚大戏,最终不欢而散。
是夜,听雨轩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满室清辉。
林浅正对着一小匣金银首饰和几张银票发愁,这点家当,距离她的“富婆”目标实在是差得太远。正焦虑地拨拉着算盘珠子,忽听窗棂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响动。
一道身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跃入室内,袖风一带,精准地拂灭了最近的一盏烛火,室内顿时昏暗下来,只余远处一盏灯台散发着朦胧的光晕,勉强勾勒出来人的轮廓。
“今日这出戏,看得可还尽兴?”低沉的男声带着笑意,在黑暗中响起。
“小王爷深夜擅闯女子闺阁,似乎……很不成礼数啊。”林浅稳住心神,语气平静。
“唔,有些道理。若是被旁人发觉,于林小姐的清誉确实大大有损。”李乾从阴影中缓步走出,月光透过窗纱,隐约映出他俊美的侧脸。
“所以,小王爷是有何要事,非得这般……避人耳目?”林浅在昏暗中轻笑一声,又道,“今日,还是要多谢王爷方才在前厅助阵,虽是……乱上加乱。”
李乾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本王着实好奇得紧。浅浅你今日之举,究竟是欲擒故纵,以退为进呢?还是真铁了心要退掉这门婚事?又或者……”
他忽然靠近一步,那声“浅浅”叫得低沉而暧昧,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亲密,温热的气息几乎拂过她的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