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新婚次日。
晨光熹微,透过精致的窗棂洒入花厅,却驱不散那股子若有似无的凝滞。
夏诗诗一身桃红色蹙金海棠花鸾尾长裙,衬得她愈发娇弱,脸上薄施脂粉,眼波流转间带着新妇特有的羞怯。她莲步轻移跟在苏墨寒身后,端着茶杯的纤纤玉指微微发颤,声音柔得能沁出水来:“母亲,请用茶。”
苏母端坐主位,面上挂着得体的笑意,接过茶盏浅啜一口,目光在夏诗诗平坦的小腹上不着痕迹地掠过,放下茶盏时,腕间那支水头极足的翡翠镯子轻轻晃动,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期盼:“好孩子,既进了苏家的门,往后便是一家人了。诗诗啊,你向来懂事,往后要好生侍奉墨寒,早日为苏家开枝散叶,延续香火才是正理。”
“早生贵子”四字虽未明说,但那眼神那语气,分明像烙铁般烫在夏诗诗心尖上。
她双颊飞红,含羞带怯地垂下头,声音细若蚊吟:“诗诗……谨记母亲教诲。”心底却恨得几乎咬碎银牙。贵妾!终究是妾!连生养子嗣都被催得这般直白,毫无正妻该有的体面!
她下意识地望向身侧的苏墨寒,盼着他能为她说句话,哪怕只是稍稍缓和这尴尬气氛。
然而苏墨寒只是面无表情地立在那里,一身墨色常服更显冷峻。他目光平视前方,甚至未曾多看夏诗诗一眼,仿佛眼前这场“新妇敬茶”的戏码与他毫无干系。听得母亲这番话,他也只是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并未开口。
这一刻,夏诗诗心底那点新婚的微末喜悦彻底被冰水浇灭,只剩下无边的屈辱与寒意。她忽然想起落水之前,苏墨寒待她那不经意间的温柔,对比此刻的冷漠,落差之大令她心头发颤。为何?就因林浅那个贱人退了婚,他便要将所有怨气都撒在她身上么?
苏墨寒此刻心下也非全无波澜。他望着夏诗诗那副弱不胜衣、仿佛受尽了天大委屈的模样,若在往日,他定会觉得心疼,会认为是林浅咄咄相逼,才让她如此小心翼翼。
可如今,不知是婚约解除后心思清明了几分,还是被林浅那番“鉴茶”言论潜移默化,他竟觉得夏诗诗这般姿态……说不出的别扭与刻意。
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弧度是否太过精准?那含羞带怯的眼波底下,是否藏着一丝算计?那句“谨记母亲教诲”,听来怎生像是早已备好的说辞?
分外刺耳,令人不悦。
他忽地想起许多曾被忽略的细处。每回他与林浅关系稍有缓和,夏诗诗总会“恰巧”出现,要么身子不适,要么受了委屈,总能恰到好处地打断他们。每一次林浅使性子,夏诗诗总在场,而后便是愈发委屈的啜泣与“都是诗诗的错”……
从前他只觉林浅无理取闹,夏诗诗无辜受累。可如今跳出这迷障再看,怎就这般巧合?
连他自己都落入她的算计中了么?
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他竟觉得,从前那个会对他瞪眼、会直白表露不满、甚至敢在御前与他叫板退婚的林浅,虽则泼辣刁蛮,但至少……真实。不似眼前这人,仿佛戴着一张精致面具,每一分神情都经过精心丈量。
这念头一起,苏墨寒自己都吃了一惊。他怎会觉得林浅好?定是气糊涂了!
他猛地收回思绪,不愿再深想,只淡淡道:“母亲若没有其他吩咐,儿子先去书房了。”
言罢,竟是不再看夏诗诗一眼,转身便走。
夏诗诗望着他决绝的背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点对新婚生活的最后一丝幻想,也彻底碎裂,化作更深的怨毒。
林浅!都是因为你!
与此同时,听雨轩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林浅正对着一桌子奇形怪状、色彩斑斓的物事摩拳擦掌,双眸放光,仿佛已见金山银山在向她招手。
“芍药!快瞧!怎么样?是不是丑得别致?萌得清新?”林浅拿起一个通体雪白、唯有一只红色独眼、咧着大嘴笑得傻气的小玩意儿,得意地晃了晃。
芍药蹙着眉,左瞧右看,小脸皱成一团:“小姐……这……这是何物?瞧着怪……怪瘆人的。”
“不懂欣赏——!”林浅忍俊不禁,“此乃Labubu!是……呃,来自神秘部落的小精怪!特点便是丑萌!越看越上头!你可懂得欣赏?”
她又拈起另一个暗红色、生着犄角、龇牙咧嘴的:“这是吸血鬼款!还有这个,粉色的,戴着蝴蝶结,一脸坏笑的……这叫骷髅酷!如何?是不是极有个性?”
桌案上摊开的,正是她依着现代某知名盲盒IP“借鉴”而来的Labubu打样品。为着贴合古代工艺,她略作调整,用了更软糯的绒布与填充棉絮,但那个标志性的独眼、大嘴与搞怪神情,她原汁原味地保留下来。
她就不信,在这满大街皆是精致刺绣、端庄瓷器的年头,这等“丑物”杀不出一条血路!
“可是小姐……”芍药仍忧心忡忡,“这模样……当真会有人买么?奴婢瞧着,夜里做噩梦都未必……”
“你不懂!此乃‘反向种草'!”林浅信心满满,“如今市面上的玩偶皆是一个模子,温婉可人,看得人都腻了!咱们偏要出其不意!你且信我,总有一拨品味独到的姑娘,会为这等‘丑东西'痴狂!”
她抚着下颌,眼珠滴溜溜一转:“不过嘛……酒香也怕巷子深。咱们得寻个有分量的人,替咱们造势……”
“造势?”芍药茫然。
“便是……让他用,让他显摆,教众人都瞧见!”林浅打了个响指,“须得寻个身份够尊贵、容貌够出众、平日够……嗯……风流倜傥、引领风尚之人!”
几乎是一瞬间,一张俊美风流、摇着翡翠扇、随时随地皆可“开屏”的面容,自动浮现在她脑海。
李乾!
还有谁比这位爷更合适?皇室顶流,容颜担当,行走的谈资中心!他若在身上佩个Labubu,那效果,堪比现代顶流艺人在微博晒照!必能引爆话题!
说干就干!林浅立时拣出三个她觉着最具代表性的Labubu——经典白色、暗红吸血鬼、粉红骷髅酷,用精巧的荷包装妥,揣入袖中。
“走,芍药!随我去寻那位爷……谈笔大买卖!”
忠勇王府,书房。
李乾正听着属下禀报昨夜皇宫走水一事的后续查探,指尖无意识地轻叩桌面,眸色深沉。
“……火起于藏书阁偏殿,发现及时,并未蔓延,亦无人员伤损。表面看是值守太监不慎打翻烛台所致,但属下查到,那太监前几日曾与宫外一名香料商人有过往来,而那商人……与方侍郎府上有些牵连。”
“方侍郎?”李乾挑眉,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他倒是心急。看来上回的敲打还不够。”
正说着,门外侍卫通传:“王爷,林大小姐求见。”
李乾眼中掠过一丝讶异,旋即化为兴味,挥手令属下退下:“请她进来。”
林浅携着一阵风似的卷入书房,面上堆着极其“商事”的甜笑,看得李乾眉梢微动。
“哟,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林大小姐竟主动登门?”李乾好整以暇地靠向椅背,轻摇折扇,“莫不是……又想出了什么算计本王的新招?”
“王爷这话说的!”林浅嗔怪地睨他一眼,凑到书案前,掏出那三个荷包,一字排开,献宝似的,“小女是来给王爷送‘祥瑞'的!”
“祥瑞?”李乾目光落向那些鼓囊囊的荷包,挑眉。
林浅小心翼翼地解开荷包,露出内里三个造型奇特的Labubu:“请看!此乃‘萌物社'即将面世的最新系列——‘秘境小妖'!独此一家,别无分号!您瞧瞧这做工,这质感,这……独到的艺境!”
李乾望着那三个咧着大嘴、不是独眼便是龇牙的“小妖”,静默片刻,而后以扇骨轻轻拨弄了下那白色的,语气微妙:“浅浅,你确定……这是‘祥瑞',而非用来驱邪的?”
林浅:……
她就知晓!
“王爷!您这就不懂了!”林浅强行挽尊,拿起白色Labubu塞进他掌心,“您摸摸!这手感!是不是特别解压?您再瞧这神情,是不是傻得有些可人?独眼怎了?这叫专注!大嘴怎了?这叫豁达!此乃……嗯……后现代主义的表露手法!象征着打破陈规,追寻本真!”
李乾捏着手中软糯非常、触感奇佳的小玩意儿,再瞧林浅那一本正经胡诌的模样,忍俊不禁低笑出声:“后现代主义?本真?浅浅,你这些怪词儿都是从何处学来的?”
“此非重点!”林浅大手一挥,切入正题,“要紧的是,小女觉着这‘秘境'系列,与王爷您的气质极为相合!”
“哦?怎么相合了?”李乾饶有兴味地瞧着她,静候她的高论。
“您想啊!”林浅开启她的忽悠**,“您是何人?您是京城最风流倜傥、最特立独行、最引领风尚的小王爷!寻常的玉佩、香囊,岂能彰显您的与众不同?您正需这等……嗯,充满个性与神秘色彩的佩饰!将它系于扇坠或腰带上,行至何处皆是焦点!保准那些公子哥儿、闺阁千金争相效仿!届时,妾身这'萌物社'想不红火都难!”
李乾望着她神采飞扬、明眸亮若星辰的模样,心底那点柔软又被触动。他晃了晃手中丑萌的小东西,慢条斯理道:“故而……你是想让本王,给你这‘丑物'当招牌?”
“什么招牌!是代言人!形象大使!”林浅纠正他,而后绽开一抹狡黠的笑靥,“自然,不让您白忙。您瞧,这头批样品,妾身头一个便给您送来了!待正式发售,利润嘛……好商议!”
李乾将她的小表情尽收眼底,故意逗弄:“利润好商议?怎生个商议法?本王的出场费可是不菲。”
“二八!”林浅咬咬牙,伸出两根玉指,“您二,小女八!”见李乾但笑不语,她又肉痛地改口,“三七!您三!不能再多了!小女还需本钱呢!”
李乾以扇骨轻轻点了点她的额际,笑得像只修成精的狐狸:“浅浅,空手套白狼这招,你是同谁学的?本王替你造势,担着‘形象受损'的风险,你只给三成?”
“那您说要多少?”林浅警惕地瞅着他。
“五五。”李乾不紧不慢吐出二字。
“五五?!您怎不去抢!”林浅险些跳起来,“设计、料子、制作、售卖皆是我……与窈娘姐姐操持,您只挂在身上显摆显摆,便要分一半?不成!四六!您四!”
“好,便□□。”李乾得意一笑,晃着那白色Labubu,“不然……本王现下就把它丢出去喂狗。”
“你!”林浅气结。奸商!比她还奸!原来他早有盘算,故意压价呢!
然转念一想,李乾“代言”的效果确然无可替代。有他带动,这Labubu系列很可能一跃成为京城顶流,那利钱……
“行!□□便□□!”林浅一副割肉般的形容,“但是!您得担保,至少未来一月内,出席要紧场合,皆得随身佩带至少一款咱们的‘秘境'系列!且要表现得……极为喜爱!万分喜爱!”
“成交。”李乾爽快应承,顺手便将那白色Labubu系于自家腰带上,动作行云流水。那丑萌的小玩意儿悬在精致华美的腰封旁,竟生出一种诡异的和谐。
他瞧着林浅气鼓鼓又不得不屈从的模样,只觉有趣极了,正欲再逗弄几句,忽地,书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侍卫略显紧绷的嗓音:“王爷!宫中来使传旨,陛下急召您入宫!”
李乾面上的笑意顷刻敛去,眸色沉了下来。他看了林浅一眼,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慵懒,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看来,本王的‘造势'生涯需得稍候方能开启。你自行回府,路上当心。”
林浅见他瞬息转变的气场,心下也跟着一紧。皇宫急召?莫非与昨夜走水相关?
她识趣地颔首:“晓得了,您忙您的。”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他腰间那白色Labubu上。
啧,莫说,这丑东西悬在这骚包王爷身上,瞧久了……倒真有几分顺眼?
李乾整了整衣袍,行至门前,又似想起什么,回首对她晃了晃折扇,指了指腰间那晃荡了半日的独眼Labubu:“莫忘了咱们的分成,□□。”
林浅:……
呸!黑心肠的!
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林浅心底那点不安却渐渐扩散。皇宫,走水,急召……这京城,怕是真的要起风了。
而她不知的是,此刻苏府的后院,一场针对她的风暴,亦在悄然酝酿。
夏诗诗望着菱花镜中自己苍白而怨毒的面容,拿起银剪,狠狠绞碎了那条原为她大婚预备的正红色盖头。碎片纷扬落下,如同她彻底碎裂的痴想与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