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侯府内出乎意料地风平浪静。苏墨寒未曾再来寻衅,夏诗诗也仿佛收敛了羽翼,不再动辄出现在林浅面前哭哭啼啼。
林浅背上的伤渐渐收口,虽未痊愈,但已能下地。她开始将更多心思放在研究那枚李乾留下的玄铁令牌上。
令牌不大,恰好能被她握在掌心,触手便是一股挥之不去的冰凉寒意,仿佛凝结了深秋的夜露。令牌正面刻着繁复的流云纹路,环绕着一只她从未见过的异兽图案,那异兽形貌狰狞,眼神却透着诡异的空茫;背面则有一个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凹陷,像是缺少了某块关键的嵌合物。她翻来覆去研究了许多日,甚至尝试着用热水浸泡、对着阳光端详,依旧毫无头绪。
李乾留下这玩意儿,究竟意欲何为?
是又一次不动声色的试探?是一个无声的警告?还是……这令牌本身,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用途?
她心中存了疑,便趁着伤势好转,能去书房请安的时机,假意翻阅些杂书,实则暗中查找与金石、古纹或是宫廷规制相关的记载,却依旧一无所获。
这谜团像一根轻柔却执拗的羽毛,时不时在她心尖上搔刮一下,提醒着她那晚李乾离去时留下的深沉目光与意味深长的话语。
又过了几日,林浅背上的伤已好了七八分,终于能出院门走动。她带着芍药,打算去府中那座规模不小的藏书楼碰碰运气,看看能否从那些积了灰的古籍中找到关于令牌图案的蛛丝马迹。
行至花园假山附近,嶙峋怪石投下片片阴影,隐约传来两个小丫鬟压低的交谈声,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惶与兴奋。
“听说了吗?前两日忠勇王府出了好大的事!”
“快说说,什么事?”
“好像是进了身手了得的飞贼,惊动了王府的侍卫,双方动了手,闹腾了半宿呢!据说……据说还见了红,折了好几个好手……”
林浅脚步猛地一顿,心口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骤然一缩。
忠勇王府?那不是李乾的府邸吗?
他……昨夜可在府中?是否安然无恙?
这念头刚起,她便暗自啐了自己一口。他有没有事关你什么事?人家是权势滔天的王爷,府内侍卫如云,高手环伺,能出什么大事?说不定……这又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出戏,意在迷惑什么人。
可心底那一丝不受控制的不安,却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点,不受控制地缓缓扩散、氤氲开来。
李乾此人,看似玩世不恭,实则心思深沉如海,他所处的世界,远比她看到的要凶险得多。
她顿时失了去藏书楼查阅典籍的兴致,心头像是蒙上了一层阴翳,转身便沿着原路返回。
途径那片夏日里接天莲叶无穷碧的荷花池时,却见林夜与一名面生的锦衣男子正站在池边柳树下低声交谈。那男子约莫二十出头年纪,面容算得上俊朗,眉宇间却笼罩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鸷之气,尤其那双眼睛,扫过她时,冰冷黏腻,不带丝毫温度,宛如毒蛇吐信,令人极不舒服。
林夜瞥见她,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并未出声。
林浅也懒得与他二人虚与委蛇,脚下不停,只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李乾……他是毫发无伤,还是……
她下意识地伸手探入袖中,指尖触碰到那枚始终带在身边的玄铁令牌,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忽然之间,她觉得这看似平静的侯府庭院里,穿堂而过的风都带上了一股山雨欲来前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回到自己僻静的听雨轩,她屏退了面露担忧的芍药,独自一人坐在半开的窗边,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袖中那枚冰冷的令牌。
李乾那夜的警告,言犹在耳,字字清晰。
“侯府这潭水,比你想的要深。”
如今看来,何止是深,简直是暗流汹涌,杀机四伏。
而他留下这枚看似无用的令牌,恐怕真的不仅仅是为了试探她是否“失忆”。
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预感在她心中升起——这令牌,有玄机。
这趟肉眼可见的浑水,她究竟该不该涉足?是明哲保身,继续扮演她的失忆嫡女,还是……
窗外,不知何时天色已然阴沉了下来,浓重的乌云低低压着飞檐,空气中弥漫着土腥气与水汽。
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即将倾盆而下。
而她这段看似平静的养伤日子,似乎也随着这变天的征兆,彻底走到了尽头。
掐指一算,穿进这糟心小说世界已一月有余。什么落水、退婚、挨打、宅斗的阵仗,她林浅没经历过?如今倒也看开了,只当是重新开了个游戏账号,开局虽烂,但胜在体验感十足。还能咋的?该吃吃,该喝喝,凡事别往心里搁,在这世道活着本就不易。
背上结的痂硬邦邦的,痒意一阵阵袭来,像是有小虫在爬。林浅强忍着不去挠的冲动,愁眉苦脸地问芍药:“用了这么些药膏,你确定,确定不会留下疤吧?”
芍药哪里懂得这些,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奴婢……奴婢不知啊小姐。”
林浅只得一边龇牙咧嘴地对抗着那恼人的痒意,一边指挥芍药将她那宝贝木匣子搬出来,把里面黄澄澄的金锭一个个拿出来,在窗下摆开。
“小姐,这金子……又不会发霉长毛……”芍药抱着沉甸甸的匣子,小声嘟囔。
“你懂什么?”林浅拈起一枚金锭,对着窗外透进来的光仔细端详,脸上露出沉醉的表情,“这叫去湿气,更重要的是,看着它们,我这心情就好!啧,瞧瞧这成色,这分量,实实在在的,比什么花言巧语的男人都靠谱得多!”依照她穿书前对金价的记忆,这些妥妥价值千万,她可是名副其实的千万富婆了。
果然,有钱女子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直接,且枯燥。
正陶醉在金钱带来的安全感中,院墙外隐隐传来一阵骚动,夹杂着女子刻意拔高的惊呼和男子压抑的低斥。声音的源头,似乎是……夏诗诗所住的海棠院方向?
林浅与芍药对视一眼,两人眼中同时迸发出“八卦”的精光。
“什么情况?”林浅立刻竖起耳朵。
芍药心领神会,麻利地放下金锭:“奴婢这就去探听!”
没过多久,芍药便气喘吁吁地小跑回来,脸上表情之精彩,如同刚啃完一个汁水丰盈、瓜瓤通红的大西瓜。
“小姐!出事了!表小姐她……她……”芍药喘匀了气,压低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苏大人不知怎的,撞见表小姐在房里……更衣!”
林浅手中的金锭“哐当”一声滑落,砸回匣子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卧槽?这么刺激?夏诗诗这位“茶艺大师”可以啊,下手够狠!不过这套路,在晋江文学城可是老熟客了。遥想当年,十本古言里,四本靠下药被撞破推动剧情,三本靠落水相救绑定姻缘,还有两本便是这“不小心”被看了身子,剩下一本则是权谋联姻。近年倒是权谋联姻异军突起……唉,怪只怪她自己,偏生追了这么一本“古早味”十足的,掉进了这俗套的剧情陷阱。
“细说!细节呢?那些需要打马赛克的部分就省略了,重点讲讲前因后果,以及现场观众的反应!”林浅瞬间精神百倍,连背上的痒意都忘了,这可比隔着屏幕看小说带劲多了,是沉浸式体验啊!
据芍药打听来的消息,事情是这样的:苏墨寒原本是去林夜书房探讨诗文,中途林夜被侯爷叫走。苏墨寒便自行出来,想在花园走走等候。路过海棠院外时,忽闻院内夏诗诗的贴身丫鬟惊慌失措地大喊:“小姐!您怎么了?快醒醒啊!”声音凄厉,仿佛出了什么大事。
苏墨寒脚步一顿,正在迟疑,那丫鬟竟直接冲出院门,见了他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带着哭腔道:“苏大人!求您快来看看吧!我家小姐她……她突然晕倒了!”
情急之下,苏墨寒来不及细想,便被那丫鬟引着快步进了海棠院。丫鬟径直将他带到夏诗诗的闺房,急切道:“小姐就在里面,方才换衣裳时忽然就晕过去了!”
到了此时,苏墨寒已觉大为不妥,正欲止步,忽而传来夏诗诗虚弱又带着惊慌的声音:“谁?”
紧接着,便是一声似是刚转醒、发觉自身衣衫不整时的低促惊呼,以及……仿佛因慌乱想遮掩却碰倒了旁边什物的清脆碎裂声。
就在这兵荒马乱、引人遐思的一刻,林母因恰巧想来探望夏诗诗,已然走到了院中,将这一幕——苏墨寒从夏诗诗闺房里出来,房内是夏诗诗惊慌失措、云鬓微乱、衣衫不整的身影——尽收眼底。
几乎是前后脚,被侯爷叫去问话的林夜也折返回来寻找苏墨寒,正好撞上了这尴尬至极、百口莫辩的场面。
至此,关键目击者,悉数到场。
后续便是夏诗诗在房内泣不成声,反复强调“不关苏大人的事,都是我自己不小心晕倒”。苏墨寒则在院中脸色铁青,矢口否认自己有任何逾矩之处,坚称自己是被丫鬟引来,未看见任何不该看的景象。
然而,那个最初报信的丫鬟此刻却吓得魂不附体,话都说不利索,只知反复磕头说“奴婢只是担心小姐……奴婢该死……”,这般作态,反倒更像是因为计划败露而恐惧责罚。
林母自然是又惊又怒,但看着哭得梨花带雨、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外甥女,心疼终究占了上风。林夜则是眉头紧锁,看看面色铁青的好友,又下意识地望了望林浅院落的方向,神色复杂难言。
“好家伙,”林浅听得直拍大腿,“这剧本我可太熟了!经典的‘哎呀你怎么不敲门’之‘我就是这么柔弱无助但时机算得刚刚好’!奥斯卡影后都没她会演!”芍药虽听不懂“奥斯卡”和“小金人”是何物,但见小姐笑得讥讽,也明白是在嘲讽表小姐,跟着猛点头:“现在夫人、少爷都在海棠院那边,侯爷也被请过去了。苏大人那脸色……难看得很呢。”
林浅摸着光洁的下巴,啧啧称奇:“这下可有好戏看了。苏墨寒这哑巴亏,吃也得吃,不吃……呵呵,瞧着吧,我爹我娘我哥,非得联手摁着他的头,把这盆‘责任’硬灌下去不可。”
果然,到了晚膳时分,侯府的气氛就彻底变了味。
林浅故意拖着“病体”,一步三晃地挪到前厅用饭,连瞎子都能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凝滞。林道然面沉如水,默然不语;林母眼神闪烁,眉宇间却隐隐流动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林夜则显得有些心事重重。夏诗诗自然是“受惊过度”、“需要静养”未能出席,苏墨寒更是绝不会在场。
饭至半酣,林道然终于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目光威严地扫过桌上众人,最终在林浅身上停留一瞬,又迅速移开,带着几分难以启齿的尴尬。
“今日……海棠院发生的事,想必你们都已知晓。”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调,“墨寒那孩子……虽是情急之下被引入房内,但终究是冒犯了诗诗。女子名节重于泰山,此事……绝不能就此作罢,必须有个交代。”
林母立刻接口,语气又快又急,仿佛生怕有人反对:“老爷说得极是!诗诗那孩子,回来就哭得肝肠寸断,险些背过气去,真是可怜呐!她孤身一人在京城,无依无靠的,若是我们再不替她做主,她往后可怎么活?”她说着,拿起帕子按了按并无泪水的眼角,“墨寒那孩子也是,平日里瞧着最是稳重知礼,怎的此番如此莽撞……不过,想来他也不是存心的。事已至此,木已成舟,总得有个解决的法子,才能保全两家的颜面,也全了诗诗的清白名声。”
林浅冷眼瞧着,心中冷哼:她这母亲,怕是开心得很吧?没了她这个“不听话”的女儿联姻,这不还有个体贴懂事的外甥女能拴住苏墨寒吗?两府联姻之势已成,总不能指望林夜去娶了苏墨寒吧?唔——虽然也不是完全不行……咳,扯远了。说到底,还是苏墨寒自己立身不正,毫无边界感,对别的女子“照顾”得过了火,这才让人钻了空子。
活该!
林夜沉默了片刻,也沉声开口:“父亲,母亲,今日之事确有诸多疑点。但众目睽睽,墨寒确实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瓜田李下,难以自辩。为今之计,恐怕……唯有让墨寒拿出一个明确的态度,方能平息物议,保全两家体面,也……全了诗诗表妹的名节。我与墨寒相交多年,深知其品性,他……并非不负责任之人,应当会……给出一个交代。”
林浅埋头专心对付碗里的饭粒,心里狂翻白眼:交代?负责?这分明是摁着头强买强卖啊!苏墨寒此刻估计肺都要气炸了,偏生还百口莫辩。
林道然沉吟良久,仿佛经过了艰难的思想斗争,终于拍板:“既如此,待墨寒那边……情绪稍定,过两日,我便寻个时机,亲自与他商议此事。原本与苏家的婚约……既然浅儿已退,便由诗诗顶替上吧。也算是……阴差阳错,全了这场意外,给了所有人一个台阶下。”
“老爷英明!”林母顿时喜形于色,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诗诗温柔娴静,知书达理,与墨寒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这就去海棠院,将这消息告诉诗诗,也好让她宽心,好好将养身子!”她饭也顾不上吃完,立刻起身,步履轻快地朝外走去,那背影都透着一股扬眉吐气的劲儿。
林浅看着她母亲瞬间消失的方向,差点把嘴里的饭喷出来。
好家伙,这变脸的速度,川剧大师见了都得甘拜下风。不知道的,还以为夏诗诗才是她嫡亲的闺女呢。
她忍不住又瞟了一眼她爹和她哥。林道然是一副“总算解决了棘手难题”的松快表情。林夜则依旧微蹙着眉头,似乎并未全然释怀。
看来,在这深宅大院里,夏诗诗这朵白莲花的段位,果然被严重低估了。一招以退为进,舍了小卒(名声暂时受损),便直取帅位(苏墨寒正妻之位)。
就是不知道,苏墨寒那头心高气傲的倔驴,肯不肯乖乖戴上这顶“被设计”的绿……哦不,是“责任”的帽子。
反正,这口瓜她是吃得津津有味。
散席后,林浅慢悠悠地踱回自己的听雨轩,心里正盘算着苏墨寒此刻的心理阴影面积有多大,忽然一颗小石子“啪”地一声,精准地打在她的绣花鞋边。
她一愣,警觉地四下张望,月色朦胧,树影婆娑,并不见人影。
紧接着,第二颗稍大些的石子滚到她面前,上面似乎用细绳缠着一小卷纸张。
林浅心中一动,迅速弯腰拾起,紧紧攥在手心。回到院中,立刻屏退了芍药,这才就着烛光,展开那皱巴巴的纸条。
上面只有一行苍劲有力、带着几分熟悉慵懒笔迹的小字:
“三日后,酉时初刻,城外兰若寺,静候‘小兄弟’。阅后即焚。”
是李乾!
这厮,连传个信都搞得神神秘秘,跟地下工作者接头似的。还“小兄弟”,去他的小兄弟!
兰若寺?这名字听着怎么透着一股《聊斋》片场的阴森感?他不会是想把她骗到荒山野岭,然后……谋财害命吧?
但吐槽归吐槽,林浅捏着纸条,几乎没怎么犹豫,心下便已有了决断——这约,得赴。
没办法,好奇心不仅能害死猫,也能驱使她勇闯“龙潭虎穴”。再者,李乾这条金大腿虽然时不时漏电,显得极不靠谱,但关键时刻是真能顶事。他主动相约,绝非是为了找她赏月谈心那么简单。
侯府这潭水是越搅越浑,夏诗茶眼看就要成功上位,苏墨寒憋着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她那个便宜爹和哥哥脑子也不甚清醒。她必须为自己寻一条稳妥的退路。
将纸条凑到跳跃的烛火苗上,看着那微黄的纸张卷曲、焦黑,最终化作一小撮灰烬。李乾这家伙,身上的秘密多得估计能编撰一本《京城未解之谜》了。
三日后的兰若寺之约……说不定,真能挖出些意想不到的猛料。
也不知苏墨寒这位“苦主”,最终会不会接受这“被安排”的命运。
若是他认了,那倒也算歪打正着,接上了原著小说的剧情线,想必不会再横生枝节了吧?
反倒是李乾那边的动静,更让她心下难安,总觉得不像是什么好事。
林浅轻轻勾了勾唇角,一抹带着期待与算计的笑容在唇边漾开。
忽然间,她对三天后的那次秘密约会,充满了更强烈的期待。
李乾那条藏于迷雾中的毒蛇,定然知晓许多不为人知的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