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前,我打听那只薛家军的下落,军长告诉我,一百二十多人,全都没了。没有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了两年前的一场瘟疫。
我听完沉默着点了点头。
怎么是一百二十多人呢?薛家军,明明有一百五十三个人。有八个不到十二岁的孩子,有三十五个老人,还有一百零六个青壮年,他们每个人的样貌和声音我还认得,这两年,哪怕在战场上被血染红了心智,我都还记得。
定北王召我回了京城,在那之前,我去了一趟平中城,我几乎走遍了每一户薛家,有的已经找不到踪迹,后来打听才知道家中剩下的老母亲早在一年前哭瞎了双眼,悲痛离世了。我看着每一户人家在我面前哭泣。这三年我见过那么多眼泪,但这都不及我在这一天看到的多,原来,人不是只有面临□□上的疼痛,才会控制不住的流眼泪。原来,人可以如此的悲痛欲绝。
她们送给我许多的糖,我每家都收了一颗,离开平中的那个晚上,我看着一百多颗糖果,痛不欲生。
定北王府也在这三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这才知道召我回京的定北王已不是昔日老谋深算的老王爷,而是那个呆呆傻傻的世子萧聿。定北王在两个月前暴毙而亡。
我跪在萧聿面前,道:“王爷有何吩咐?”
我感到头顶有束炙热的目光,然后缓缓抬头看他,萧聿冷笑一声,道:“派出去的五十个暗卫,只有你回来了,是因为你的师父在这里吗?”
我皱了皱眉,道:“世子多虑了,即使师父不在定北王府,我也会忠心于世子。”
萧聿似是自嘲般笑笑,挥了挥手,便让我下去了。
我与师父相见,他虽开心,但眼底愁云密布。师父告诉我,两年前,在湖平之战凯旋的云麾将军季宴修得势成为朝堂新贵,与定北王府针锋相对,如今这个局面便是季宴修与苏太师联手所致。但皇帝忌惮定北王府已久,这次不过是借着两人的手排除异己罢了。
我点了点头,问师傅:“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做呢?”
师傅看着我,道:“阿七,你想要自由吗?”
自由吗?我咀嚼着这两个字,什么是自由呢?踏步这世间万千美景,走万条大路吗?
我摇了摇头:“师傅,我不要自由,我只想要一个家,有你的地方,就是家。”
师傅摸了摸我的头,道:“阿七,师父一生自愿身陷囹圄,现在要让你走我的老路了。但师父明白即使明知万劫不复,却甘之如饴的感觉。”
“阿七,为师希望不论以后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拼尽全力保全世子的性命。”
我点了点头。
定北王府已没有什么可用之人,我从暗卫影七摇身一变成了世子萧聿的侍女,也因此多了些活计,诸如端茶倒水,打扫房间之类,可我习惯了在战场上拿刀,做起这样的精细活,我总是笨手笨脚的。
我端着热茶来到萧聿面前,他正在装模作样的看书,我将茶案搁在书桌上,起身站在一旁。他轻抚衣袖,抬手举杯喝茶,杯置半空便滑落在地,茶水洒在他手上。我连忙上前查看,只见白皙手指渐渐肿胀通红,萧聿眉毛皱作一团,似是非常痛苦,却生生忍着一声不吭,我连忙从怀中取药。敷在萧聿手上。上好药后,我跪在地上请罪。
因低着头,不知萧聿是何表情,缓缓,他的声音从上空传来:“伺候不周,去领四十板子吧。”
后来我只在院中浇水打杂,并不在萧聿身旁侍奉。
一日,云麾将军递来请帖。我不知这两家宿仇为何会有往来,一旁洒扫的侍女悄悄对我讲,王爷萧聿求皇上赐下恩典,待服丧期三年后,与妙手娘子成婚,我疑惑的问:“妙手娘子是谁?”
小侍女告诉我,妙手娘子便是苏太师的庶女苏隐月。萧聿心爱之人。两年前在边境瘟疫盛行之时,妙手娘子主动献药,使得这场瘟疫平息,皇上龙颜大悦,赐了她这个封号。
瘟疫?我突然想起薛家军遭难的那场瘟疫,看来这此中的事情并不简单。我觉得苏隐月这个名字尤为熟悉,回忆半晌,终于想起三年前那位绝色美人以及萧聿骑马追人的狼狈模样。小侍女是个活泼开朗的性子,将萧聿如何苦追美人被拒绝的故事眉飞色舞地讲了出来。
原来,萧聿在桃林对苏隐月一见倾心后,便一直念念不忘。后来在一次赏菊宴中遇见苏隐月,大张旗鼓的示爱,信誓旦旦的要娶她,并且一生一世一双人。结果被苏隐月当众拒绝。
虽然萧聿一直向妙手娘子示好,但娘子从来没有回应过王爷,后来妙手娘子不知怎的,与云麾将军交好。
我怔了一下,随即又反应过来:“所以云麾将军是因为婚约而来?”
小侍女道:“大概是如此了,不过妙手娘子能引得两大权贵,与之相争,也是个奇人呢!”
不过她又叹气:“虽说咱王爷相貌俊朗,可是那云麾将军可是有名的美男子,多少闺中女子梦寐以求的儿郎,加上为人谦逊有礼,战功赫赫,怎么看王爷都不像是能成功的人呐!”
正聊着,外面有小厮来悄声传话:“云麾将军来了!”
我抬眼望去,果然是温润如玉,芝兰玉树的俏儿郎,只是这么薄弱的身板,能上阵御敌吗?
云麾将军季宴修无意朝我们这边看来时,与我接触的目光明显停顿了一下。
小侍女已经忍不住掩面偷笑:“你瞧,是不是特别潇洒帅气?”
我想了想回她:“是好看。”小侍女听了我的话,更加兴奋的呵呵笑着,只是我隐去了后半句,她没有听到。
“不过一看就太聪明了,不好对付。”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如今没有定北王庇护的萧聿小世子,只能是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我奉师傅的命不让他受伤,所以得时时刻刻保证他的安全。于是我立在屋前,时刻提防着云麾将军动手。约莫一刻钟,云麾将军推门而出,我从容的向他行礼。
“影七,过来。”萧聿唤我,我抬脚踏进屋门,关门的时候,云麾将军转身定定的看向我,但我的印象里完全没有这个人。或者说这几年经历的事情太多,就算有一面之缘,也忘却了。
萧聿狐疑的盯着我,道:“你们认识?”
我老实回答:“并不认识。”
萧聿似是有些生气道:“你刚刚为何不进来保护我?万一他对我下手怎么办?”
我上前缓缓给他倒了杯茶,然后亲手端到他面前:“王爷,奴婢就在门口守着,不会有事的。”
虽然挨板子这种事情对我来讲不过尔尔,但是恢复期太长,耽误练功。我希望萧聿这次可以只打我二十板子。
但萧聿冷冰冰道:“以后你来屋内侍奉。”
我点了点头。
后来不知怎的,皇帝没有再提萧聿与苏隐月的婚事,朝堂局势波诡云绝,但是这与王府并不相干,萧聿依旧满脑子想着妙手娘子苏隐月。
所以日子过的还算安稳。
季宴修来找过我,他似乎知道我不会离开王府,所以在暗夜来到我的卧房外面,师父自然也知晓,他默许我出去与季宴修相见。
季宴修告诉我,当年让薛家军丧命的那场瘟疫,源头便是定北王府。为了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定北王勾结外敌,意图指使整个大晟陷入风雨飘摇之中,但就其结果而言,定北王的计谋并未得逞。
我不语。季宴修继续说道:“你武艺非凡,在边境御敌谋划,功劳并不在我之下,只是你每每将封官加爵的大好前途让给旁人,是为什么?”
季宴修踱步到我面前,又转头看向屋中的师父:“是为了王府中将你从小养到大的师父吗?”
这个问题萧聿也问过我,我当时并未与他说实话,因为他笨,所以好骗,但季宴修不一样。
我看着季宴修,道:“师父命我护世子平安,我永不会忘。”
季宴修又问:“哪怕萧聿成了无恶不作的人间厉鬼,杀害无数无辜之人,你也熟视无睹吗?”
我沉默,而后道:“我觉得王爷不会变成那样的人。”
其实我是觉得萧聿根本就没有能力变成那么坏的人。
季宴修摇了摇头:“人终归是会变的,我尊重你的选择,但若有一天你后悔了,可随时来找我。”
说完,他便走了。
天色已晚,明日还要早起,我赶忙回屋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