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影七,是定北王世子萧聿的暗卫。
之所以进了定北王府,是因为我的师傅,他在一个大雪的深夜,偶然听见一阵婴儿的啼哭声,本想一走了之,可刹那间,他的右手腕剧烈地疼痛,让他忍不住皱起眉头。
借着月光,他检查自己的手腕,原来刚刚杀人动手太狠,被对方打断了手骨,只是他一声遭受疼痛无数,寻常人无法忍受之苦在他看来不过尔尔,那点阵痛不足以让他放弃杀戮。
“算是个废人了吗……”他喃喃道。
婴儿的哭声越来越大,他循声寻去,在冰天雪夜中,他抱起了婴儿。婴儿在他的怀抱中停止了哭泣,只是睁着眼睛看向他。
师父从不信什么神佛庇佑、苍天有道。亦不相信缘分一说。但此时,心里却涌起一股暖意,仿佛命运指引,又仿佛一切早已注定。他一定会遇见这个孩子,又一定会把她带回定北王府。
“我在家中排行老七,就叫你影七吧。”
从此师父不再是定北王府最锋利的一把刀,不过也因祸得福。定北王顾念他一生为王府立下汗马功劳,没有依照旧规杀之,许他改头换面,在王府安度余生。
我是师父的接班人,但师父并不想我成为第二个他。
师父教我全天下最好的武功,教我学医,教我读书识字,也教我琴棋书画。他常偷偷地对我讲,我是他见过的最聪慧,最有天分的孩子,是这世上第二好的姑娘。我不知道第一好的姑娘是谁,但是师父慧眼识珠,那一定是个美丽温柔善良的女子。
但他对定北王说,影七天资平庸,恐怕无法成为王府的利刃。于是定北王挑选了一批孩子,让他在暗中教导,培养新的暗卫。师父总在夜深人静拖着疲倦的身子回来对我讲:“阿七,那批孩子都没有你聪明。”
定北王让我做了他儿子的暗卫,这件事情,是师父建议的。
在成为萧聿的暗卫之前,我从未见过他。王府很大,我们离王府的书房和卧房很远很远。下人房的奴才非必要是不能在主人身边行走的。而我几乎未出过与师父的小屋子。
我是个闷葫芦,与我接触过的人都这么讲,但我只是不想讲无用之话罢了。就像我知道即使问师父天下第一好姑娘是谁,他也不会回答我,索性我就不问了。
萧聿是个蠢蛋,我私心一直觉得他或许是先王妃与别人生下的孩子,因为萧聿除了样貌,与杀伐果断、老谋深算的定北王截然不同。但师父很关心萧聿,我隐隐发觉出,他似乎对萧聿又爱又恨。师父说,萧聿的眼睛很漂亮,但是鼻子奇丑无比。我在暗处观察萧聿那高挺的鼻梁,与定北王如出一辙,实在不能昧着良心说丑。但毕竟是师傅下的结论,我只能心虚的点点头。后来我知道,原来萧聿的眼睛与先王妃的眼睛一模一样。
在萧聿十五岁以前,我们是没有见过面的,我是萧聿的暗卫,却是定北王的人。定北王下达的命令:不在命悬一线时,暗卫是不能暴露自己的。
萧聿是个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平日里吃喝玩乐好不惬意。只是十五岁这年,他遇见了一位女子。
那女子是苏太师的庶女,从小被寄养在乡下,回到京城入了太师府,短短几个月便把太师府搅得翻天覆地、鸡犬不宁。当然,这些都是坊间传闻,若那庶女真如传闻中不堪入耳,早就被苏家赶出去了。
两人相遇在烟花三月,彼时京郊的桃花开得正盛。许多京城贵女前去赏花。美人配美景,当真是一副佳画。萧聿的狐朋狗友起哄要他前去见美人。萧聿虽是有名的纨绔,却不近美色,本无甚关心,但是架不住好友你一言我一语的怂恿,便半推半就的去了。
苏隐月就站在桃树下,窈窕身姿与绝美容颜半隐在桃花中。她微微转身,与被众人簇拥的萧聿远远对视了一眼。
感情便是如此的莫名其妙,萧聿自此爱上了她,并且一发不可收拾。
苏隐月看到萧聿面露痴相,似是觉察出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于是拉着婢女转身就跑。萧聿常年养尊处优,身旁又有一堆人侍奉,他要去追,却恍然间不见女子倩影,他指着对面的桃林,询问众人那是谁家女儿。
众人去看,却只见桃花灼灼,哪有什么美人?纷纷嬉笑萧聿看花了眼。
萧聿一时情急,推开人群。驾马的车夫刚给马儿喂了水,让马儿小憩。却只见萧聿推开车夫,一把拉住缰绳,翻身上马,便要往桃林深处寻觅佳人。
只是萧聿虽学过骑马,却并不精通。王府向来是准备温驯的马儿,再由随从牵绳护住,在马场慢慢悠悠的转两圈。萧聿在马背上后知后觉自己并没有骑着马儿快跑过,但木已成舟,更何况那么多人看着,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带着马儿狂奔。
我看着萧聿那行云流水的动作,心想其实世子也并非一无是处,然后眼瞧他在马背上手忙脚乱、强装镇定的引着马儿向前奔去。我悄悄跟上。
直至远离人群,萧聿才感到害怕似的,鬼哭狼嚎起来,他一边啊啊啊啊啊的乱叫,一边淌眼抹泪地求马兄放过他,他再也不追那姑娘了。
我见马儿还未彻底失控,世子也还有几口气在,所以并不着急去救。直至那马儿狂躁无比,已经非常气愤要地将马背上胡乱抽它的屁股的公子哥摔下去,我瞅准时机,一个轻功坐在马背上,萧聿因为背后突然多个人更加害怕,眼泪顺着风落到我摸索缰绳的手背上,我在他耳边轻声道:“世子,别怕。”我覆过他的手猛地将缰绳往后扯,马儿嘶吼一声,半身凌空。萧聿的发丝抚过我的脸颊,他的头发乌黑有光泽,不像师父的头发枯黄干燥。我制住马儿,扶着萧聿下了马,他的腿已经软了,怔怔地看着我,袖口上全是鼻涕和眼泪。待萧聿平复心神,我转身半跪在他面前,道:“世子,我是您的暗卫影七,定北王让我暗中护您周全。”
萧聿抽泣着又对我嚎啕大哭起来,他一遍埋怨我一边吵着要打我板子,罪名是护主不力,不知道早一点拯救他,末了又问我一句:“影七,你知道那姑娘是谁吗?”
我不知道该不该回答他,但是师父对我说,虽然我们的主子是定北王,但是最终要效忠的还是世子,无论世子变成什么样的人,哪怕无恶不作,师父都要我对他绝对忠心。
我一向听师父的话,于是对世子说,那位姑娘是苏家的庶女,叫苏隐月。
之后回到王府,萧聿让下人打了我二十板子,其实打板子不疼,萧聿罚人的手段太弱了。
萧聿求定北王让皇上下旨赐婚,成全他和苏隐月。定北王只当自己不干正事的儿子胡闹,并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我知晓萧聿的一切行动轨迹,但后来定北王为了再次磨炼我们,便将师父教导的这批暗卫送进了军营,从八岁到十四岁,我陪了萧聿六年,他见我的第一面,便遣人打了我二十板子。
在军营是比在王府要压抑、无趣些,但对一个暗卫而言,不失为一件好事情。因为我女子的身份,所以一开始,我只能伪装成某位士兵的妹妹,在军营中帮医者打下手,医者与我去了薛家军,这支军队是从乡里招募来的,因为他们团结一致,英勇无比,所以被编在一支队伍中。
我每天看到或血肉模糊,或断手断脚的士兵被抬着进来,医者十分熟练地判断或上药,我看着有的人因为没有伤药而一点一点咽气,也有的人因及时救治而保住一条性命,他们悲戚或欣喜的眼睛在黄沙漫天的军营中黯淡无光。我数不清见过多少眼睛与生命的流逝了。
士兵们闲来无事便喜欢与我讲话,后面我渐渐明白,虽然每次出征前都会留下家书,但是战场在大晟北部,而薛家军所在的平中城在大晟南部,路途遥远艰辛,那一封封堆积成山的书信未必会准确地送到家人手中。于是士兵们都找我搭话,希望我能记住他们的脸和名字,能把他们的音容笑貌带给家里。在他们看来,我是这场战争中最有可能活下来且能够帮助他们的人了。
在他们即将奔向战场的时候,骑着高头战马在我面前,笑盈盈地讲:“小妹妹,我们此番如果能活着回来,等战争胜利后,你一定要来我们那里吃糖。”
平中临水,盛产甘蔗,听士兵们讲,他们那里有全大晟最好吃的糖,软糯香甜,甜而不腻,届时一定要邀请我过去吃。
我看着面前无数年轻的、年长的、垂暮的男人们对着我笑,我也对他们笑,但我知道,我笑的样子一定很难看。
我并没有在这个军营中呆很久。
一年后,朝廷颁发新令,组建一批女子军,我便离开了军营,报名参加了女子军。
我真正的在战场上厮杀,在这里,人与兽并没有区别,我们为着自己的利益,用尽手段与对方攀咬、争斗,置对方于死地,我们每个人的眼睛都是红色的,那不是人的眼睛。
人的眼睛是什么样呢?
是师傅每次与我说话时温柔的眼睛;是医者照顾伤员时悲悯的眼睛;是士兵们笑盈盈唤我小妹妹时的眼睛。
我好想师父,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王府之中我们的家。
就这样又过了两年,我已经十七岁了。
战争结束了,我真的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