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自己面对恶意还能应对自如,面对李渝林却完全不知所措了。
她听说的亲情是唯一无私的爱,她确定这是谎言,她已经意识到所有想要的东西都得付出巨大的代价。
她想要自由,经济自由,身体自由,一切加上自由后缀的自由。
她找李渝林借了电话,给中介打去,说明今天不能到达工厂的理由。」
他给陈末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房子,唯一的行李放进去,让陈末暂时睡过一晚,天一亮就载着陈末去澄淋高中。
早晨的空气很新鲜,她把脸搁在开了一大半的窗玻璃上,张大嘴巴用口腔呼吸。早饭放在腿上,一口肉包子一口凛冽的风,一口八宝粥一口车的尾气,好像外面的空气是调味盐似的。
他把陈末从车窗玻璃上扯下来,车玻璃重新升上去。
“我晕车。”她抗议道。
“到了。”
他从车上下来,绕过车头去开副驾驶的门,弯腰给她解开安全带。他伸手去拿她手里吃干净的早餐塑料袋和扁扁的八宝粥塑料杯子,她还紧紧地握着,脸上露出迟疑的表情。
直到他把它们丢到校门口的垃圾桶里,她仍然一副不能理解的样子,跟在他的身后走进校门。
上了二楼办公区,他让她等在门口,他就轮流走进门牌上写着“教务处”和“财务处”的教室。
总共补齐了整整四个学期的学费,这么看来她父亲只在第一个学期给她交了学费,而这么想来这个学校的宽容度也很好。
陈末认同他的想法,说校长找她谈话过好几次,给她塞过好几百块钱,虽然这些钱最后都进了他父亲的口袋。
她在副驾驶上坐着,因为手里没有东西可拿,而有些不自在地把双手放在腿上,频繁地用力捏那些泛白的骨节。
她说:“有一次是在冬天,他托班主任把我喊到校长室,握着我的手摸上面长的冻疮。他看起来很心疼的样子,又往我的裤子口袋塞钱,我推都推不开。本来学校总是固定每个月要给我发欠条的,那个学期只发了一次。”
她的眼睛亮亮的,清透得像茶水。
车子没有开回出租屋,又行驶了五十多公里到澄淋的居委会,给她办理了身份证。因为她没有。
留了地址,工作人员说需要大约一周的时间会寄到她的手上。
她说想要把户口独立出来,他摸摸她的头发,解释说:“现在还没有办法,等你毕业我们就立马去办,好吗?”
她点点头,跟着他回到出租屋。
他说这是单独给她住的,她看起来很难相信,坐在沙发上呆愣愣地看他。
“我唯一担心的是你一个人住会害怕。”
他觉得陈末眼睛里的快乐要满溢出来,接着把一叠钱用一部新的电话压在桌子上,就走了出去,布置的时间都留给她自己。
陈末的房间在三楼,他就在这栋楼的第四层又租了一间房子给自己住。
到了晚上下楼去找陈末,他要带她出去吃饭,敲了门没人应,打电话门里传来铃铃铃的电话铃。她没有出去。
他摸出钥匙,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屋内一切的摆设和早上没有区别,钱和电话仍然放在桌子上。
他在卧室找到陈末。
蓝色帆布包被搁在床上,她躺在地板上,枕着自己的头发,睡得很熟。
他悄无声息地退出来,出去买了两份晚饭,放到客厅的茶几上,再次走进卧室把陈末喊起来。
他看着她从地上爬起来,走进洗手台用冷水洗脸。她的头发散了,还是到肩膀的长度,只是从后面看形状有些奇怪,像蛋糕被勺子挖了一块。走近看,她后脑勺的一处头发露出齐齐的被剪断的茬。
在地上扫了几眼,找到她掉的发圈,简单的黑色,他捡起来放到茶几上。坐在沙发上吃属于他的那一份晚饭,他看着她重新走进卧室,又继续散着头发走出来。
“怎么睡在地上,已经快要秋天了。”
她眨眨眼睛,在茶几上找到发圈,把头发草草地扎起来,才回答他:“如果这一切是梦,醒来好接受。”
他问起她的头发,她就虚空做出一把抓起自己头发的动作,左手里的筷子充当剪刀。
她说:“如果头发被这样从后面抓住,就可以剪出这样的形状。”
“等吃完饭,下楼去剪个头发吧。”
她说好,跟着他走到最近的一家理发店。
他坐在后面的椅子上翻造型簿,就听见她跟理发师沟通:“不要剪短,好吧,尽量不要剪短,随便修修就行。”
他从镜子里看陈末的脸,耳侧的头发被夹上去露出瘦削的脸的轮廓,皮肤颜色是冷冷的苍白。她说她喜欢长头发。
从理发店走出来,她脑后那些短短的茬毛茸茸地炸起来,没办法不剪得很碎。他走在后面看了几眼,禁不住上手摸了摸,手感像动物的茸毛,还有吹风筒留下的温度。
她忽然止住脚步,回头,猝不及防地在他头顶胡乱揉了一把,然后后退一大步走开。
她说:“你都给我摸乱了,而且,女生的头发不能乱摸。”
“好,我知道了。”他笑笑,跟上去,“明天下课我去接你。”
“嗯,我知道了。”
他从她的话里听出自己的语气。
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从视线里闪过去,不再是她的头发,而是一只脏兮兮的小狗,直直地溜进巷子里。狭窄的一道空间,夹在便利店和中介服务所之间,黑夜的灯光透进去,照见一条细小的长满青苔和污垢的水流。是天然的垃圾场。
陈末回到三楼,他走上四楼。充满空气的房间还是孤单,以为事情有了好的开始,他坐在书架面前可以暂时地翻翻书,关于陈末的档案也可以开始动笔。
又想到那条窄道,手头的事情变得索然无味,他重新下楼,把路再走一遍,找到那只窝在污水里的小狗。
黑白色,双耳下垂,尾巴蓬松,见到人就轻轻地左右摆动,漆黑的眼珠向上看他时露出一点眼白,很聪明的样子,被他抱起来也不挣扎。
他用一件深灰色毛衣给它铺了一个窝,它站在地上身体有一点抖,眼睛看看他又看看毛衣,才把身体蜷进去,仍然看着他。
家里没有它能吃的,他给它喂了一点水,等到第二天载去宠物医院。他不懂得养一只狗的细节,洗澡还是打疫苗都交给宠物医院里的人,狗粮也有人推荐,他只管付钱。
到了晚上去澄淋高中的校门口接陈末,她十点半下晚自习,没看到她从门口出来,却是从另一侧走过来的。
“等很久了吗?”
她摇头,问她今天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她一脸平静地说今天她父亲来了学校。
“当时还在上课,我一转头,就看见他站在窗户外面,笑眯眯地看着我。”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我在哪一间教室,他从一楼走到四楼,最后被路过的老师拦下来,因为他没穿上衣。”
“老师给他指路,说那个叫陈末的在三年级五班。”
“下课的时候同学都问我‘那个没穿衣服的是你爸爸呀’,他们平时都不跟我讲话的,我没理他们。”
“午休的时候,那几个问我话的同学把我堵到厕所,要我把上衣脱下来,不然就去做一份亲子鉴定明天交给他们看。”
他盯着陈末的脸,陈末也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因为没有抬头,而露出一点下眼白,这让他想到昨晚捡回来的小狗。
她继续说:“我当时把外套脱下来,厚衣服有点碍事。领头的那个人看着我笑,我朝他脸上狠狠来了一拳,他一下子就笑不出来了。”
“其他的人围上来,我只抓着他打。”路灯把她的眼睛照得亮亮的,他看见她的眼睛像星星一样闪烁,“这叫做‘擒贼先擒王’。”
她开始笑:“他最后像条死狗一样跟我求饶。”
所以这才是陈末想说的重点。
她几乎不哭,并且总是在应该哭泣的场景里微笑,甚至大笑。他许多次为了弄懂这些情绪而认真注视她的眼睛,希望看见一点悲伤,像物理学家试图证实自己以为的合理的定论,却往往以失败告终。
一旦她发现他的视线,她的目光会随之好奇地迎上来,这个时候他才能看见现时宣扬的坚韧品德,理智,中庸,和可以溶解一切仇恨的慈悲心。
而在她私人的精神世界里,分明运转着另一种规则。如果她还是新鲜的婴孩,他可以进入更改,而现在她已经是一个生长成熟的人格。
他从开头就斟酌的安慰被噎回喉咙,伸出去的手只好捏捏她外套上垂下来的系带,胡乱把她后面连的帽子盖到她的头顶。
她两只手揪着两条帽带,从帽子里抬头看他,像小动物在试探他的反应。
“这样啊......”他应该说点别的什么,“或许,你不喜欢小狗。”
她摇头,帽子里的毛绒跟着摇晃,雪一样在她头顶堆积。
她说:“这是一种惯性形容,就像那些用妈骂人的人,不见得会不喜欢母亲。”
她说:“如果你不喜欢,我会改正。”
所以她做出思考的样子,看起来像深思熟虑之后,她询问他:“死老鼠听起来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