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前只是怀疑自己精神出了问题,但并没有任何奇异的事情发生,就都归结到现实压迫过盛里。然而,她好像遇见鬼打墙,又回到了这最痛苦的时期。
对讨厌的父亲大喊大叫是正常的,喜欢猫咪胜过喜欢父亲是理所当然的,尖叫是为了吓退试图抱起猫的父亲。父亲的目光又落到了她的身上,她念起电影墙壁上涂鸦的文字——虐——猫——死——全——家。父亲扬起衣架,她就把身体迎上去,手臂折断了衣架,换成扫把的杆,杆被她的背劈成两半,掌纹印在脸上,她只是躺在棺材似的房间里大笑。
她终于长出一点使大人惧怕的气息。
还在相信世界上有魔法,有从天而降的神和夜半恐吓她的鬼,石头最终没有变成面包,脑袋抵在地板磕不出头顶光环的神,扑进黑暗里找不到收割生命的镰刀。」
总不能一直关着她,周一把她从房子里拖出来,挂上书包扔到门口。她把钥匙揣好,低头从门口踢出一颗石子,一路踢到公交车站,才转过来看他。
“你为什么老跟着我?”
他把手里的汽车钥匙提起来,在她面前晃了一下:“或许,我可以送你去学校。”
“我没有多余的钱支付给你。”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于是她看着329路公交车擦肩而过,跟着他走到他的汽车旁边。
“你不怕我把你载到别的地方卖掉吗?”
她把脸贴到窗玻璃上,声音沙沙地从副驾驶传过来:“听起来是个不错的结局。”
她要他把窗户打开,说否则过不了十分钟就会吐出来。她把呼吸连接上风口,脸被吹出一个快乐的形状,不一会儿就哼起歌。
“明明我们看起来差不多大。”
他奇怪地看她一眼,解释说自己已经二十二岁,陈末点点头也解释道:“如果我十九岁也只和你差三岁。”
她说完露出不好意思的笑,立刻承认自己是乱说的。
她给他一种想要立刻长到他这个年纪的感觉,仿佛到了生命的某个节点,就能水到渠成地抵达下一个地方。像在荒原寻找安全屋似的。
他问她在学校的状况,她可以滔滔不绝,巴不得能从一年级讲到三年级。
她说她的每一科都学得很好,她的作业是每个周日晚自习传阅最频繁的抄袭答案,只有一点,她的化学学得不好,她解释说她并没有用物质反应炸掉世界的野心。
她说她喜欢食堂里的饭菜,她说她很少去,一周一次就算做奢侈。她在大多数午饭晚饭时间去超市挑选泡面,然后跑回宿舍跟打照面的舍友推荐,哪一种最好吃。
她对宿舍关系只用笼统两个字“不好”概括,评价她自己没有维持友好关系的能力。
她说起老师连哪一科谁姓什么也讲不清,对于学校总是把助学金拿来炒利息压很久才发放下来,秉持愤愤不平的态度。可是她又说,她没有申请,因为她没有可以证明她确实贫穷的证据。
到了澄淋高中的门口,他跟着一起下了车,叫住闷头往前走的陈末:“你的书包拉链开了。”
她要回头查看,他先一步走上前扯开书包小层的拉链,把一叠钱塞进去,拉好。
“晚上出来吃饭好吗?”
陈末对着他笑,后退着一步一步走进校门,点点头,转身跑开。
几乎要习惯了陈末失约。
他看着走读生被教学楼倾倒到门口,空洞洞的窗口对着天,天空蓦然黑下来,流尽最后一滴视线。
她要他怎么能找见她。
顺着楼梯扶手走下二十二节楼梯,两层楼的高度,她的腰折成九十度,身体嵌入墙壁。楼道漆黑着,他只好摸着**的扶手走下去,冰冷的金属浸得手心里的液体滑凉。不知道要怎么拿起这具身体,他摸摸陈末的脸,她的睫毛在指腹忽闪忽闪,喉咙里咳出小溪。
在花坛的中心抬头,可以和半分钟前的陈末对视,五层楼的高度。她说最喜欢的方式里是飞行。他尽可能拼凑完整,她躺在湖泊里,瞳孔里还定格着澄淋湛蓝的天空。她最后能听见的是第四层楼翻涌出来的欢呼,人群抛下一张写满的试卷盖到她的脸上,说,谢谢。
把脸浸到水盆里,很难不挣扎,睡眠会让一切都变得简单。舍友比她先一步睡醒,走到阳台洗漱,扯扯她的肩膀,任由她和拖把垃圾铲躺在一起,才开始尖叫。他从担架上看到她沉静的脸,她说她看见了海洋。
马路上会造成交通混乱。他没办法拦住她。
废弃的工业楼在闹鬼。是飞行最好的选择地。
鱼塘的水太浅,她游进去,鱼饵似的,脱钩的大鱼游过来,开始分食她的身体。
她拿他给的钱买了两百颗糖果,服了水,五彩缤纷的梦化在血管里。
晶莹的花形状的铃几乎要被摇碎,他一次又一次抱起陈末的身体,她的表情从不可置信转为麻木,停止尖叫,停止歇斯底里的挣扎,声音无限地低下去。
他听见她说:“天......”
语气很虚弱似的,再没有多的言语。
他的眼泪滴到她的脸上,她就只好停止眼前没有尽头的绝望,伸出重新注入血液的手摸摸他的脸,让他判断出这是一整个可以被删除的人生。
最后一次,他在公交车站找到陈末。她背着鼓鼓的书包坐在候站的长椅上,书包坐一半,她坐一半,看到他的瞬间起身就跑。
跑了两步停下来,他看着她的背影迟疑地转过来,试图找出除了身后回家的路之外的另一种方向。
“陈末。”他放缓靠近的脚步,像捕捉驻足在陷阱里啄米的麻雀,“一定有别的解决痛苦的方式,你相信我。”
她对他重重地摇头,却已经失去逃跑的机会,她父亲从她身后出现,他眼睁睁看着她被堵住。
“李老板好啊。”陈末父亲在脸上堆起弥勒佛的皱纹,朝他招手,另一只手慈爱地搭在陈末的肩膀,就轻而易举地推着她转身往前走。
他要把她从她父亲的手里争抢过来,她第三次转过身朝他大喊:“滚开。”
她父亲的脸看不见了,背对着他扬起巴掌,落下来的时候发出闷闷的响声。换他父亲转过来,笑容明亮,太阳光的功劳,都藏在弥勒佛的皱纹里,他父亲说:“真抱歉啊,小孩不懂事。”
她又跑出去半步,结果是被攥住后衣领,学美人鱼的行走方式,拖拽远了就看不清是怎样的具体动作,好像是父亲揽着放学的女儿亲密地往家走。
一直拖拽到转角,转进贵妇人的项链里,找到属于她容身的那一颗泪珠。
他听见泪珠迸发出尖叫,数不清的物品发生不可逆转的碎裂,一直持续到深夜。她父亲掰开铁门走出来,往地面接连吐了好几口唾沫,眼珠吊在眼眶里,可以清晰地看见所有眼白。
他父亲看见他站在树下,用手掌抹了一把脸,仍然发出温厚的笑。这一次没有打招呼,他父亲从屋子里推出摩托车,没关门,踹了几下脚踏板打着火,就骑走了。
过了半个钟头,她终于从屋子里面走出来,脸上是被洗涤过的平静。
她说:“李渝林,你怎么在这?”
她跟他解释。
“我们在专心地吵架。”
“他说不过我,就往我脸上吐口水。”
“我不记得我做了什么,他看起来冷静了一点。”
她的肩膀在颤抖,她蹲下来捂住脸,作出呕吐的动作。
“好侮辱人。”
他觉得她应该是哭了,可她抬起脸,脸上的表情似乎比刚才更平静了,嘴角还滋生出了一点微笑。
“我资助你念书好不好?”
她看了他好久,才开口:“晚了。”
她站起来,从身后拖出一只瘪瘪的蓝色帆布包,说:“我已经退学,找了工厂工作。”
“他以为我离不开他,所以把我当成狗一样使唤,事实确实如此。”
她说:“我虽然被当成狗一样对待,至少还能从主人家的口中吃一点剩饭,流浪狗不能。”
“从前我无法想象,如果我不能继续读书,未来一切就都完蛋了。”她脸上的笑更明显了,“现在我才发现,这种想法才让我的人生早早地完蛋。”
他拦在陈末面前,问她现在要去哪,她说她打算徒步到另一个城区,省去住宿,可以在九点抵达目的地和中介接头。
“这样很危险。”
“如果要我回去这个屋子里,我宁愿去死。”她还是笑嘻嘻的。
他把那个蓝色帆布包拎起来,也拎起陈末的一只手臂,她虽然用眼睛瞪他,却没有挣开他的手。
“跟我走吧,接下来你什么都不用考虑。”
她的脚钉在原地,脸上别扭的笑换成不安,不是那种嗅到危险的不安,而是她已经给不出一点信任。他觉得她有点僵住了,他指的是精神上的。
她用空着的那只手把门锁上,才被肯被他拉着往另一个方向走,手心里还紧紧握着铁门的钥匙。
他把帆布包和陈末都塞进后座,锁上车门,低头看到掉在地上的一只孤零零的钥匙。他捡起来,把上面绑着的陈末的发圈解下来,钥匙丢进谁也找不见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