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朔醉醺醺朝楼上走,边走边搂着一个娇客往朱漆栏杆上压,猝不及防和顾濯打了个照面。
他眉峰一挑,狎昵的笑意便浮了上来:“晏川怎么想到来红绡楼了?”
也不待顾濯开口,他便言语轻佻地揣测:“莫不是要学那韩寿偷香?依我看,秦婳姑娘那一双玉手确实妙,只用来弹琵琶倒是可惜——”
“裴公子小心脚下,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不过这么摔死,未免也太丢脸了些。”清凌凌的女声打断他的下流话。
裴朔这才看见顾濯身后的祁悠然,他神色一顿,一副活见鬼的样子,醉眼里也浮出三分清明。
顾濯皱了眉,扶了他一把:“你少喝些。”
裴朔浑不在意,口中兀自念着人生在世,须及时行乐。
他说得恣意,目光却越过顾濯的肩头,钩子似的落在祁悠然身上,语调扬高,满是讥诮:“没想到郡主这么贤惠,竟肯二度移驾红绡楼。楼里的姑娘都应该来学学郡主是怎么体贴人的,这才是真本事。”
祁悠然面无表情地听着他的羞辱。
只要是顾濯身边的人,几乎不会给她好脸色,其中尤以这位至交裴朔为最。
初时,她还会愤然作色,拂袖而去;如今,她已能面不改色地反唇相讥。
“比不得裴公子,”她语气淡淡的,“怕是做起龟公的伙计,也手拿把掐,熟稔得很。”
裴朔眯起眼,眸光渐冷。
祁悠然却没再理会他,径直离去。
“啧。”裴朔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抬手又叫了一壶酒。
香还在烧,酒还在晃。红绡楼的夜还长,他依旧醉生梦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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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里。
“白日里闹事的寡妇,你若是想处置,随你。”顾濯突然开口,“不需要顾忌旁的。”
祁悠然微怔,旋即摇头:“不必。”
她似乎闻到了一股香味,偏过头,看到了桌案上的油纸包。
“冷了。”顾濯的目光落在别处,语气平淡,“别吃了。”
祁悠然顿住,像是花了些工夫才明白这几个字的意思。良久,她反应过来:“没关系。”
她伸出手,解开系着的麻绳,油纸摊开,露出里面几块软塌塌的糕点。
她拈起一块,送入口中,吃得缓慢而认真。
虽然他从不信任她,虽然他派人监视她,但是……
但是什么呢?
祁悠然说不出来,她只觉得这一刻嘴里的甜足以让她忽视很多事,原谅很多事。
她咽下并不好吃的糕点。
……她觉得自己真是可怜又可笑。
她看了眼窗外,转头看向顾濯,自欺欺人地生出几分恃宠而骄的醺醺然来:“这里离侯府不算太远,我们走回去吧。”
顾濯静静注视她片刻,一贯平淡冷漠的眼底浮着捉摸不透的光。
祁悠然敛目,将那点溢出来的异想天开尽数藏起:“算了……”
“好。”他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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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下起了雪,零零散散飘落着,不算大,也不算小。
顾濯撑起伞。
青石板上的影子被月光拉长。他的袖摆与她的裙裾,在风里偶尔欲语还休地靠近,最终还是不约而同地让开了些许。
不算远,也不算近,是一个陌生人的距离。
一阵风来,卷着雪沫子扑进伞下。伞终究是嫌小了,他的右肩与她的左袖,都落了些湿冷的雪痕。
祁悠然的目光落在顾濯持伞的手上。骨节分明,稳得很,也冷得很。
她忽然想起,这只手,自婚宴后,似乎从未碰过她的手。
婚后,他待她很冷淡,偏偏是客气的、挑不出一丝错处的冷。
人总是贪婪的。成亲前,她只想着嫁给他便是一生圆满;成亲后,她便又不满足了。她受不了这样。
她总想着,他明明是这般好的一个人,为何独独不能爱她?
最绝望的那阵子,她受够了他身边人的讥讽和冷眼,不知道第几次喝醉了酒,实在是醉得狠了,她跌跌撞撞跑去书房寻他,放下所有尊严恳求他,求他给自己一个孩子。
她至今都记得他的目光,清冽,却寒得入骨,甚至透出一股讽刺。
她周身的血液,轰的一声全涌到了头上。她猛地夺过他手中的书,狠狠掼在地上!
她歇斯底里地嚷着,眼泪滚下来,烫得吓人。她扑过去,想抓住他的衣袖。
他却只是微微蹙了眉,身子不着痕迹地往后一让,避开了她的触碰。他弯腰,将那本书捡起来,仔细地拂去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慢条斯理,极其耐心。
她僵在那里,浑身的血都凉了下去。
她绝望地看着他,在他眼里,自己似乎同那本书并无太大差别。
不。
她甚至还不如一本书——她只配得到他避之不及的嫌恶。
“这也是你所谓的补偿吗?”他看她,眼神平静。
她脸色倏地惨白,仿佛在他的注视下正被一寸寸凌迟。
“安分些,”他淡淡地说,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别闹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临走前,他终是看了她一眼:“回去歇着吧。请个安神汤。”
门“吱呀”一声开了,又轻轻合上。
书房里只剩她一个人。
眼泪干了,脸上绷得紧紧的。她慢慢蹲下身,抱起双臂,难堪极了。
那一刻,她甚至在想,是不是她死了,才能勉强牵动一下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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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太大了,呜呜地吹着,迷得眼睛落了泪。
祁悠然抬手揩了揩眼角。
现在这样,就很好了。他给予的希望刚好够让她苟延残喘。她对自己说。人总要学会知足。
三年的时间,她的性格变了,变得更为平和而慈悲。
至少,她从想着自己独自去死,变成想拉着他一起去死了——他们都别想好好活着。
夫妻做到这个份上,才算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细雪彻底沾湿了她的衣袖,她却偏不往伞下靠半步。
伞面悄悄朝她那侧倾斜了一些。
她抬起眼,目光掠过他被风拂动的袖口。
是该再靠近他一些,还是该等他向自己靠近?
这念头只一闪,便被她自己按下了。
最终,谁也没有动。
太亲近的距离,于他们而言,不合适。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成亲那天。祁悠然的话音很低,刚出口,就被风吹散了后半句。她终究没再说下去。
冷风惊散暖阁熏出的困倦,吹得她有些发沉的脑袋冷静下来。
她收起想和顾濯倾吐些什么的念头。
既然覆水难收,何必徒增烦恼?
顾濯仍看着前方,目光穿过迷蒙的雪帘,不知落在何处:“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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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时,许伯已在门口候着。
见他们一道回来,老人脸上浮现了笑意。
两道影子叠过影壁,被细碎的光裁作连理枝,虚虚实实,做不得真。
花厅窗上新糊的窗纱筛着夜色,将一室烛火烙出金玉般的光晕。
桌上盛着烟火气。原汤的浓香、蒸菜的醇鲜和甜食的蜜意,都一并囫囵打包送来,同进屋的人撞了个满怀,胡搅蛮缠地在鼻尖停留。
“西市布庄上月短了三百两流水。许是染坊的茜草价涨了……”祁悠然看着腾起的袅袅烟缕,说着白日里账簿的事。
顾濯侧耳听着,时不时问询几句,字句精简。
许伯在一旁默默叹气。难得和和乐乐一起回来,好好的一顿饭,不说点家常话,净聊些公事。
“陛下直接给了你茶引?”
祁悠然点头:“虽然陛下特许,但利润大半要流入内帑。不过你放心,用的是我自己的名头,与侯府不相干。”
皇帝需要银钱来充盈私库,她这般无根无基的孤女,没有盘根错节的外戚牵绊,又有把柄被捏着,是最趁手的棋子。否则,她一个与天家并无血脉关联的空头郡主,哪来那么大的底气有恃无恐?
顾濯没说话。
良久,他忽然搁下银箸,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那些前朝孤本,是你送过去的?”
祁悠然盛汤的手一顿,汤勺碰着碗沿,一声轻响:“是。”
顾濯沉默地喝着汤,半晌,淡淡道:“以后不必如此。”
祁悠然没正面应下,换了个话题:“书房里的北狄炭换成了随州的云丝炭,你可还用得习惯?”
“嗯。”
“那便好。”
对话戛然而止。只间或响起筷子触碰碗盘的声音。
桌上的龙井虾仁合她口味,祁悠然不禁多吃了几个。
“你的咳疾还好?”他忽然问,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祁悠然微微一怔,像是没想到他会记得这点微末小事:“……无事。不过风寒。”
“嗯。”
“宋……”
“你……”
两人同时开口,皆愣住。
祁悠然舀了勺糖蒸酥酪:“你先说。”
“宋伯父近日归京,到时要去拜访,你看看库房,拟一份礼单。”
“好。”她应下。
“你刚刚要说什么?”
祁悠然顿了顿,到底没把问询他身体状况的话说出口。她将手边的酥酪朝他那边推了半寸,声音轻了些:“味道不错,你尝尝。”
“……尚可。”
顾濯搁下勺子,看了眼桌上的菜,起身:“我去书房,你早些歇息。”
祁悠然低低应了一声。
一顿饭对话滞涩,两人都带着些没话找话的刻意,却是他们这一年难得称得上温情的时刻。
她盯着桌上的那碗火腿青笋,油花浮在面上,看着就没胃口。
罢了,总归是比三年前好些的。那时,他们更有意地避开对方,连这般勉强坐在一处用饭的光景也难得。
两个孤家寡人,即便成了亲,也依旧是孤家寡人。
对着冷炙残羹发了会呆,她慢慢站起身。
衣衫的裙腰原是掐得极好的,如今却不得不向内折进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