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被连日奔忙磋磨了心神,祁悠然感到困意翻涌,她枕着疲累坠入一场旧梦。
往事侵袭。
卯时三刻,天光未明,她已坐在镜前。
厚厚的脂粉下,却是倦怠的神情。
“姑娘,今儿是大好日子,该笑一笑才是。”梳头嬷嬷在一旁絮叨。
是呀,总归是嫁与心上人。她牵了牵嘴角,镜里的人影便也回敬一个似是而非的笑。
那是一张明艳的脸。眼尾上挑,唇不点而朱,肌肤胜雪。这样一张脸,放在平日里是太过招摇了些,可今日,她是新妇。
“姑娘真真是老天生错了的,”梳头嬷嬷一边将她乌黑的长发挽起,一边啧啧叹道,“可别理会外头那些风言风语。姑娘这般品貌,老身活了大半辈子再没见过第二个。只是……”
祁悠然没有接话。她知道那未尽的言语是什么。
她没有娘家。
.
“吉时到了,请新娘子出门。”
门外传来司仪的高唱。
祁悠然深吸一口气,怀着一点微末的希冀,一步一步走出门,手心出了汗。
从她暂居的小院到侯府,不过隔了三条街。可就是这么短的路程,街道两旁却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轿子颠簸着,她听见外面传来议论声。
“瞧瞧这轿辇,倒真是气派……不是都说,是里头这位郡主,硬逼着世子爷娶的亲么?面上还做得这般光鲜?”
“嗐,皇命压着头顶,再不情愿,这面子上的功夫,难道还能省了去?只是苦了世子了……”
祁悠然垂下眼。
快到了。
马上就能……得偿所愿了。
宽大的袖摆下,她的指尖掐得泛了白。
.
她下轿时,手搭在喜娘的腕子上,一步步迈向前面烧得正旺的火盆。
那是一双极尽操劳的手,看着并不金贵。指尖微微地颤着,与身上华贵的婚服,与周围隆重的铺陈相比,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瞧见没,连个背她过门、替她撑腰的兄弟都没有……”
“何止,连哭嫁都不会,悄没声息的,到底是没娘教管的。”
“听说连女红都未曾精通。连嫁衣都是宫里娘娘赏了料子,胡乱赶出来的。”
“模样也是太出挑了些,并非宜家宜室之相。”
“看着终究是差了些气度。配不上侯府这位世子。”
那些声音,尖细又黏稠。
她似乎是听见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入耳。视线所及,只有脚下三寸地和周围各式各样的鞋履——绣着花卉的,镶着珍珠的、玉石坠角的,精致而冰冷。
她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这般刻薄。
因为她拒绝了皇后为她添置嫁妆;因为她把《女戒》撕了个粉碎;因为她将满嘴三从四德的教习嬷嬷轰了出去;因为她从象征荣宠的皇宫搬到了临时安置的小院待嫁。
她彻彻底底地得罪了皇后。
但是她们说得没错。
她不懂针线,不懂礼仪,更不懂如何做一个新娘。她精简了一切流程,只记得盖上红盖头前,她看了一眼窗外。外头有株海棠,开得没心没肺的,明艳艳的花,一树凄然。
鞭炮声猝然响起,很快掩盖了这些声音。
一只手递过来。骨节分明,修长匀停。
这份她处心积虑夺来的姻缘,就在眼前。
她迟疑了一下,终是将自己冰凉的指尖,轻轻搭了上去。
温热的、属于男子的皮肤,骤然接触到她寒冰般的指尖,手掌的主人似乎极短地顿了一下,一丝微小的凝滞,透过相触的肌肤传递过来。
但很快,指节微微收拢,他握紧了她的手。
这是一个笨拙又坚定的姿势——他似乎想将自己那点有限的暖意,毫无保留地渡给她。
“仔细脚下。”他说。语气比想象中温和。
与声音一同到来的,是鞭炮炸开后硫磺的辛辣味道。呛得她鼻尖发酸,眼前漫起一片被强压下去的水光。
视线里那片朦胧的红,愈发模糊不清。
她的心,也跟着恍惚了一瞬。
求求你,原谅我,然后爱上我吧。
哪怕只是权宜之计呢?
……哪怕只是施舍呢?
.
祁悠然从混沌中醒来,依稀感觉自己仍在梦境徘徊,恍若隔世。
她撩起眼睫,意外撞入一道视线之中,深邃,专注,晦暗不明。
那双风雪俱灭的清寂眼眸中,倒映出一个小小的自己。
她骤然惊醒,冷不丁闻到暖阁熏炉腾起的沉香,喉头一紧,又不住咳嗽起来。
顾濯皱眉,默然执起案上的茶壶,斟了半盏温热的茶,递到她跟前。
祁悠然垂下眼帘,避开他的目光,伸手接过。
错手的瞬息,指尖不经意触到。
分不清是茶汤透过瓷壁传来的温热,还是他掌心的余温,祁悠然只觉得喉间蓦地一痒。
无名的情绪化作振翅的蝶,颤巍巍栖在心口。
她勉强咽下热茶,眼尾还洇着咳嗽逼出的薄红,沙哑的嗓音却先发制人:“你又来红绡楼做什么?”
“……”顾濯默了一瞬,“接你回去。”
.
秦婳站在暖阁前,时不时抬头,奈何被门阻挡着,什么都看不到。
上次的场景历历在目——妻子亲临烟花之地,不吵不闹,只为寻欢的丈夫送衣裳;丈夫也没有被抓包的心虚,反倒独自抛下妻子离开。
今日,倒是反过来了么?
这对夫妻……实在古怪。
“吱呀”一声,门从里面打开。她慌忙退后半步,敛衽垂首。
两人一前一后出来。
顾濯面无表情地径直往外走,没分给她半点目光。
祁悠然则冲秦婳颔首:“抱歉,不自觉睡着了,倒是亏着姑娘的曲子了。”
秦婳看她眼底掩不住的倦意,轻声回道:“郡主言重了。乐曲本是娱心,能得片刻安眠,便是它的造化。珍重身体要紧。”
祁悠然笑了笑,追上顾濯。
秦婳看着她的背影,眼神变得复杂,终是叹了一口气。
.
原本秦婳以为祁悠然那天只是同张妈妈说笑,没想到真的又来了红绡楼。
向来强势的张妈妈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看得她忍不住幸灾乐祸笑出声。直到祁悠然指名道姓要她时,她才想起那天说起的包身的事。借着这位郡主的庇护,她近来日子好过不少,可也没想到真要再次去侍候。
待会过神来,秦婳已经坐在暖阁里,不知所措地抱着琵琶。
祁悠然今日的衣着同上次没有太多差别,发间仍是一只简单的白玉簪,铅华敷得薄,却比满楼莺燕都清艳三分。
秦婳不自觉攥着身上的衣裙,忽觉袖间芍药俗气得扎眼。
“你可认识一位鬓边带着绢花,亦是怀抱琵琶的娘子?”祁悠然将手中漆盒放下。
秦婳怔愣抬眼。
“上回鲁莽,不小心弄脏了她的鞋,特意买了新的赔不是。”祁悠然解释。
秦婳眸光微动,看她的目光带了几分真诚:“是芸娘。妾身的琵琶曾受过她指点。”
祁悠然笑笑:“那芸娘的琵琶可否让我领教一二?”
秦婳咬唇:“她……前两年伤了手,现在也只能奏些乡野俚曲……”
祁悠然一顿:“是我唐突了。”
她取出一片金叶子:“帮我给她吧,算作赔礼。金子应该是最管用的安慰了。”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
半晌,祁悠然拿过桌上的糕点咬了一口:“秦婳姑娘继续上次那首曲子可好?”
秦婳点点头,转轴拨弦。金戈铁马,剑戟相斫。
“你去过边关?”祁悠然疑惑。
秦婳垂睫:“郡主说笑,芸娘和乐坊师傅教得好罢了。奴家平日里也偏爱看些话本子,讲那边塞将军的故事可不少,看得多了,也勉勉强强能琢磨出些意境。”
她抚摸着琴弦:“绣鞋小巧,连这乐坊后院的青石板路都走不利索,怎么承受得住边塞的沙子?”
“还会别的曲子吗?”祁悠然看她。
秦婳将琵琶抱稳。指尖一拨,淙淙的声息又流淌出来。
一曲《昭君怨》,弹的不是怨,是认命。
祁悠然给她倒了杯茶。“好曲子,”她忽然笑了,眼角微微上挑,“只是太悲了。悲给旁人看,不值当。”
只这一句,秦婳搁在弦上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
祁悠然注视了她片刻,目光不遮不掩。良久,她开口:“可会《春江花月夜》?”
弦声渐如清泉出涧。
一曲奏毕,秦婳不自觉露出笑意。她在这红绡楼里,许久没有这般松快了——不必应付那些视她如物件的目光,只是纯粹地弹她的琵琶。当年初学琵琶时不识愁滋味的场面仿佛犹在眼前。
秦婳抬起眼,才发觉祁悠然不知何时已睡着了。她阖眼斜靠在榻上,一只手撑着腮侧,另一只手自然垂下,指尖松松勾着半块酥皮山楂饼。
此时楼内人不算多,暖阁尚且静谧。铜制香炉吐着甜丝丝的沉水香,暖意温情地铺展至四面八方,空气中泛动慵懒的涟漪,偶有窗外冷风扑在窗纸上的模糊声响传来。
秦婳也久违地松弛下来,目光掠过祁悠然垂下的手腕时,却瞧见腕侧密密匝匝的,像是些旧疤痕。
大部分被袖子遮盖住,看得并不分明。
尚未来得及细究,门突然被推开,她侧头看向来人。
顾濯玄色大氅上寒意未散,目光触及祁悠然恬淡的睡颜,微微一愣,脚步不自觉放轻。
随后似是反应过来,他冷淡地看向秦婳,压低声音命令:“出去。”
此时天色并未完全暗下,暖阁虽掌了灯,却仍贮着一汪迟暮的天光。祁悠然的面孔,恰搁在这明暗交割处,一半溺入窗柩漏进的余晖,另一半浸在烛火琥珀色的柔光里。
她睡得有些沉,呼吸绵长,垂下的睫毛长而浓密,不时轻颤。颊边晕着薄薄一层绯色,像流霞偷饮了佳酿,在暮色里懒洋洋、醉醺醺地跌了个滚,从天边扑到她的腮畔,赖着不肯走了。
她鼻息微重,含糊地咕哝了句什么,侧过脸,又沉沉睡去。
顾濯错神须臾,眉眼堆积的寒意似乎淡了一点。
秦婳抱着琵琶退至屋外。门扉将合未合之际,她窥见顾濯俯身,从祁悠然的指间,取走了那半块摇摇欲坠的山楂饼。
动作间,他似是轻笑了一声,但又很快将嘴角的弧度压下。
不经意漏出的温柔稍纵即逝,仿佛是灯影作祟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