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妈妈踩着自己拖长的影子挪进厢房,祁悠然正用茶盖有一搭没一搭地刮着浮沫,秦婳则站在一旁,抱着琵琶垂着头。
水汽氤氲,遮住了祁悠然脸上的神情,只有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翳。总之,看着就和高兴沾不上边。
她心里咯噔一下,暗骂了一句。今夜光顾着招待那位贵客了,万没料到这位更难缠的祖宗竟也驾临了,两相比较,眼前这位疯子才是真棘手。
“好久不见,张妈妈。”祁悠然熟稔地打招呼,挂起敷衍的笑,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方才在楼下闹哄哄的,倒忘了同您好好叙叙旧。”
“郡、郡主金安。”张妈妈膝盖一软,硬着头皮赔笑,眼尾扯出一道道褶子,“不知郡主大驾光临,疏忽怠慢了,恳请郡主千万海涵。”
“哪里的话,张妈妈这里生意好,一时招待不过来,也是常情。”祁悠然一派善解人意的样子,却也没让她起来。
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张妈妈抖了抖,堪堪维持着脸上比哭还难看的笑,宝石耳坠乱晃:“郡主有什么吩咐,只管提便是。”她攥着帕子,盘算着如何送走这尊大佛。哪怕祁悠然此刻要直接讨了秦婳去出气,她也认了,折一个姑娘,总比把整个红绡楼都赔进去强。
“看把妈妈吓得。”祁悠然忽地轻笑出声,“不过是——”
她放缓了语气,瞧够了老鸨惊疑不定的神色,才轻飘飘落下一句惊雷,“我要为秦婳姑娘包身。”
“什么?”张妈妈一时没反应过来,嗓子劈了调。
“张妈妈舍不得?”
“没有没有。”她连连否认,拿帕子擦了擦鬓角渗出的冷汗,“郡主能为秦婳包身,是这丫头天大的福气,是咱们楼里的体面……”
“一百贯铜钱可够?当年我被卖进来,也是这个价。”
张妈妈闻言,脸色霎时惨白,再也站不住,惶恐地不住叩头,哪里还敢接这话茬。
“行了,出去吧。”祁悠然似有些倦了,懒懒地挥了挥手,“后面的事,自会有人来跟你谈。”
张妈妈如蒙大赦,又点头哈腰了一番,偷眼觑见祁悠然眉宇间已露出不耐,才赶紧噤声,拉扯着尚在发愣的秦婳,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秦婳抱着琵琶退至门边,忍不住回首。空旷下来的厢房里,只剩祁悠然独自坐在那儿,光影在她面上游移不定,显出几分伶仃的落寞。
她暗中思忖,这位郡主倒是不像传言中那般。
秦婳抬起头时,预想中火辣辣的巴掌并未落下。
祁悠然抚上秦婳紧绷的腮畔,指尖虽凉,力道却轻得像柳梢拂过春水。
“长得……也不像啊。”她低声呢喃着。
秦婳不受控制地抖了抖,意识到自己似乎听到了不得了的豪门辛秘,恨不得当场失聪。
祁悠然忽然笑了起来,点了点她的脸,颇为开怀的样子:“长得也不像兔子啊,秦姑娘怎么这么好骗?还没人设套,自己就先往陷阱里跳了?”
秦婳愣住了,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自己这是……被戏耍了?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笑声忽地呛在喉间,祁悠然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单薄的肩颈晃动,整个人蜷缩着,像枝头承受不住风雪的梅,颤巍巍的。
秦婳慌忙去替她斟茶,走上前才发现她掩在脂粉下憔悴的神色。
“让姑娘见笑……”祁悠然咽下茶水,道了声谢。
厢房内又安静下来,依稀能听见楼下歌伎唱着“良辰美景奈何天”的婉转曲调,祁悠然突然开口:“秦婳姑娘如何看这县令?”
秦婳眨了眨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思索片刻,她才意识到是刚才话本里那位夺人所爱的反派。
不知怎的,受了祁悠然之前那番惊世骇俗言论的影响,她竟觉得那县令似乎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想来,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吧。他对秋娘一片痴心,终究是……为情所困,情有可原。”她仔细斟酌着用词,小心翼翼地说道。
“情有可原……”祁悠然呢喃着,生生将喉间咳嗽压成一声嘲弄的调子。
秦婳不解地看着她。
“城南瓦舍新排了《洗冤录》,姑娘该去捧个场。别以后遇上恶人先兀自心疼上了。这世道可容不下姑娘的菩萨心肠。”祁悠然收敛情绪,将一片金叶子抛入她怀里,“收起来藏好,别被张妈妈发现了。”
见秦婳手忙脚乱地往袖子里塞,那副笨拙模样又惹得她轻笑:“罢了,瞧见也无妨。姑娘方才那一曲,把贺兰山的鼓角、玉门关的箭啸都化在琴弦上了,甚合我意。日后姑娘若遇上什么不公,需要寻个倚仗,我说不定也愿意听上一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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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去茶凉。
唯有暖阁的香气仍袅袅不绝,凝成黏腻的蛛网,丝丝缕缕往眼耳口鼻里钻,熏得祁悠然额角隐隐作痛。
“咳咳……”她压制住咳嗽,信手推开窗棂,寒风裹着雪粒扑进来,卷起鬓边碎发。她却仿若无知无觉。
《良辰美景》的唱词混着风声飘来,祁悠然跟着低低哼了几句,又被自己七拐八弯跑到不知道哪里去的调子逗笑。她轻轻摇摇头,这世上哪来这么多戏文里的痴男怨女。
倚窗站了一会儿,她径直走到顾濯原本的桌案处。
月光被窗棂裁成碎片,零落地洒在她肩头。眸光略过青瓷色的茶壶,触及桌上空盏时,她伸出手,用指腹蹭了蹭冰凉的杯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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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悠然迎着落雪往外走,檐角灯笼被风吹得打转,晃得她发间玉簪泛起温润的暖光。
马车一侧,一道挺拔的身影撑伞而立,伞面上落着一层雪,俨然等候已久。
“世子担心您,特意派属下来接您回府。”江烨抱着件墨色大氅,呵出的白雾糊了满脸。
“担心?”祁悠然嗤笑出声,直直看向他,“是担心我砸了这销金窟,还是担心我败了他的清名?”
话里的刻薄比冷风还烈些。
她冷哼一声:“我倒是不知,他宁可来这里,都不肯与我待在一处。”
“……”江烨眼神飘忽了一瞬,尴尬地蹭了蹭靴底沾染的污垢。
“把心放回肚子里,”她语气懒洋洋的,“我姑且还没惹出什么事端。”
江烨有意识地忽略“姑且”二字,恭敬地为她撩开车帘。
祁悠然没有动作。
“您还有什么吩咐吗?”江烨小心翼翼地询问。
“哦,”她像是才想起,随口道,“我包了个姑娘,一百贯铜钱,你记得把钱付了。”
“?”江烨嘴角一抽,您这还不算惹事吗?可他终究没敢问出口,只在心底嘀咕:红绡楼的姑娘,何时这般便宜了?
“还有……”祁悠然已踏上脚凳,忽又探出身来。
“您讲。”江烨立即迎上去,期盼这位别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祁悠然自嘲笑笑:“把大氅给我吧,他既然不要,倒显得我自作多情。劳烦你一直拿着了。”
江烨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再说话。
"咚——"马车驶过朱雀大街时,更鼓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祁悠然把脸埋进冰冷的狐毛,今年的冬天来得早,也比以往都要冷些,不知顾濯的身体还受不受得住。
此次她去拜访隐居的神医,山高水远,老头性子也怪,花的时间多了些,回来又被庄子上的事绊住了。没想到这隔着几个月的见面,竟是如此荒诞。
祁悠然想得远了,回过神才发现马车已经停下。
“郡主……”夏瑾的声音传来,低低地,似是担心惊扰到她。
她揉了揉眉心,掩去疲惫神色,掀开帘子。
夏瑾把暖炉递过去,碰到祁悠然冰冷的双手,不满地嘟囔:“您就该让奴婢跟去,手都冻僵了。”
“姑娘家家,去烟花柳巷我怎么放心?”祁悠然朝她笑笑。
“那您就……”夏瑾想反驳,却顿住,她有些无措地看着祁悠然。
祁悠然安抚地拍了拍她。她现在哪有什么名声,连带着身边人都被议论纷纷。今晚闹上这么一出,明日茶楼又有新的谈资了。
“他呢?”
夏瑾不满地耷拉下嘴:“回来有一阵了。一回府就去了书房。”
“嗯。”祁悠然眼神暗了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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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进府门,老管家许伯便提着灯笼匆匆迎了上来:“郡主回来了。怎不差人说一声?我也好早些准备。”
许伯是府里的老人,为人厚道,平日里对所有人都和和气气的。
祁悠然放缓了神色,朝他笑笑:“时辰太晚,就没惊动您。您快去歇着吧。”
许伯关切道:“厨房里一直温着些清淡小菜,郡主可要用一些再安置?”
祁悠然没什么胃口,却也不忍拂了老人的心意,点了点头:“劳您费心。”
许伯将灯笼往她跟前送了送,温和笑笑:“郡主仔细脚下。”
布菜时,许伯试探着开口:“世子近日回府总比寻常晚些,想来是公事繁重,一时疏忽忘记了……”
祁悠然提箸的动作一顿,没有告诉老人两人早已碰面的事实,低声“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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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月洞门时,忽觉暗香扑鼻,循着香气找过去,原是府上的梅花开了。和旧时学堂的品种一样,那梅生得极烈,傲立枝头,似把霜雪都酿成了艳色。
她驻足看了片刻,冷香缠着旧梦往身上钻,恍惚了时光。
她想去触最近那枝,手指将将碰到花萼——“吱呀”一声,身后书房那扇沉重的紫檀木门被从内拉开。
她倏然侧首,正对上从里面踏出的顾濯。屋内漏出的烛光晃动着,搅碎了地上疏淡的梅影。
廊下狭路,雪落无声;两厢对望,竟无一言。
彼此呼吸间凝成的白气,聚了又散。
祁悠然看向他。他新换了一件衣衫,将他周身那股子清冷气衬得更沉静了些。可袖口却赫然沾着点未干的墨痕。
他向来是仪态端方的,言行举止皆有尺度,怎会容得衣袖上沾着这样一团狼狈?
是因为心虚吗?
祁悠然忍不住开口:“你……”
“郡主好雅兴。”顾濯垂眸,目光落在她僵在半空、无所适从的手上,声音淡得很,“只是……梅花折下易枯。”
她整个人僵住,收回冻得发红的手。
方才用过饭,她在许伯不赞同的目光下,执意将手炉塞给了老管家,此刻指尖早已冻得麻木,却也无计可施。
朔风卷着夜雪,发出细碎的呜咽,惊得檐角铜铃跟着晃了晃。
“更深露重,郡主早些歇息。”顾濯朝她微微颔首,算作告辞。
从头到尾,神色平淡。
夫妻者,非有骨肉之恩也。爱则亲,不爱则疏。
祁悠然抬头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陷入了对他的恨意当中。
挂灯忽明忽暗,将两人影子绞作一团,又撕开。她最终还是攥紧了手指,低低应了一声。
擦肩而过时,她下意识回头,却只闻到对方满身枯寂的灯油味。
夫妻者,非有骨肉之恩也,爱则亲,不爱则疏。——《韩非子·备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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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