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绡楼内夜夜笙歌,今晚的谈资却在一个男人身上。
“瞧见刚才走过去那位没?”醉醺醺的胖子搂着个琵琶女,油汪汪的手捏着酒壶指天画地,“顾濯,顾晏川!啧啧,平日里装得跟什么似的,还不是叫他家里那疯妇惹得,跑到这儿寻清净来了!”他呷了口酒,嘴角耷拉着,是议论别人时惯有的鄙夷而兴奋的神气。
“这公子一副清清冷冷的模样,倒是看不出什么。”琵琶女怯怯地应了一句。
“哼,被逼着娶了那么个活宝贝回家,祖宗的脸都丢尽了,还摆得出什么脸色?”胖子嗤笑一声,脸上的横肉抖了抖,“他面上的冷脸,如今瞧着,只怕是死人脸上盖的白布,遮羞罢了。”
“可真是冤孽。”说话的是个瘦削的文士,“那样一个清贵人,读书作画都极好的,怎就惹上了……”他话没说尽,只啧啧两声。
阴影里,第三人接口,声音低些:“你们不觉得,他那清高劲儿,本就是装出来的?心里头,指不定怎么恋着那点子‘疯’呢。有些人呐,骨子里就馋那口。”
话到此处,便有些脏了。几个人都心照不宣地笑了。他们笑顾濯的惨,也笑那女人的狠,笑声里有一种轻松的优越感——幸而这等倒霉事不曾落在自己头上。
“依我看,他的魂儿早叫那疯妇吸干了。来这里,不过是做做样子,证明自己还是个男人。”胖子是最知道底细的,啐了一口,“我要是他,早一根绳子吊死了干净,省得活现世……”
话音未落,一壶冷酒当头浇下。
肥硕的身躯一个踉跄向后倒去,轰然撞翻了身后桌案。杯盘哗啦啦碎了一地,连带他怀里的琵琶女也惊得退了几步,绣鞋踩上泼洒的酒渍与菜羹,险些滑倒,狼狈地扶住了柱子。
“哪个活腻味的狗东西!”胖子勃然大怒,一把搡开试图搀扶的琵琶女,胡乱抹了把脸上的酒水,气急败坏地瞪向来人。
却见一道碧影静立在煌煌灯下。
天水碧的交领襦裙,远看素净,近处才识得料子名贵。烛火掠过她的面庞,蛾眉曼睩,容色昳丽,颜若朝华。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着,弧度天生是含着笑的,只是细看过去,只有一片清炯炯的,能渗进人骨缝里去的冷。
这地方迎来送往,见的都是软玉温香,何曾见过这样一位明晃晃带着煞气的美人。
她看上去来得匆忙,鸦青鬓间还缀着几粒碎玉似的残雪,意外地和发间那支孤伶伶的白玉簪相映,冷清清的,反倒比满室珠翠更扎眼。
“林、林悠然……”胖子眯缝着醉眼,勉强认出了她,气势不自觉矮下去三分。
碧衣女子眉峰微蹙,随手拿了盘糕点扣在胖子脸上:“刘公子喝醉了,需要醒醒酒。”
下手不轻,周围瞬间响起一片抽气声。
“你……”胖子鼻尖一痛,糕屑粘在脸上,随着他开口说话簌簌往下落,模样颇为滑稽。
“听闻刘公子近来在海棠巷藏了个姑娘,好几日风雨无阻地往那赶,倒是情深。”她垂眸用素帕擦手,漫不经心地开口,“我瞧那姑娘没名没分的,也是可怜,一时心软,替她往衙门递了张状子。你说,这件事要是闹大了,令尊那顶本就戴不稳的乌纱帽,还留不留得住?”
胖子骂骂咧咧的神情一顿,脸上红白交错,终究只从牙缝里挤出句“晦气”,便脚步虚浮地匆匆遁走,留下满地狼藉。
鸨母堆着满脸的笑匆匆迎上来,话未出口,女子只淡淡一眼,她的笑便僵在脸上,讪讪地指明了方向。
这一番动静,早吸引了四下里或明或暗的目光。有人认出了女子的身份,小声和同伴交头接耳——这般闯来,怕不是来捉奸来了。
“姑娘受惊了。”那女子倒也不在乎周遭异样的眼光,带着歉意朝琵琶女笑了笑。她甚至微微弯了弯身子:“这双绣鞋怕是污了,姑娘先收下这个,下回我过来,赔姑娘一双新的可好?”
此刻她敛了眉目,言语斯文,与方才泼酒、扣糕点的凌厉模样,判若两人。
琵琶女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和声细语弄得一怔,下意识接过,待回过神来,那抹碧色身影已翩然转身上了楼。
她迟疑地拆开手里尚带余温的油纸包,里面整整齐齐卧着几块梅花糕,蒸腾的热气逸散开来,裹挟着浸过蜂蜜的糯米甜香,暖融融扑了她满怀。
香气纯粹而踏实,与这满楼的酒肉腥膻格格不入,竟让她鼻尖无端一酸。
半晌,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下回”?
.
“林悠然……”祁悠然自嘲地笑了笑,好久没有人敢当面这样叫她了。
今夜重返故地,连往日的名字也一并帮她回忆了。
笃、笃、笃。
楼梯上,她的脚步声像在敲着一副空棺材。
她在一处厢房前驻足,依稀能听见里面传来的丝竹声。
“此间温香,可熨帖顾公子你那寒石心肠?”吊儿郎当的声音不怀好意地问询,带着酒盏磕碰的脆响。
却是无人应答。
那声音并没有罢休,像油滴落在水面上,浮着,腻着:“不知比起府上那位……”
祁悠然厌恶地皱起眉头,厢房透出的光洒在她的脸上,给白皙的皮肤勉强镀上一层暖色,却化不开她眼底沉积的恹恹。
她抬手,不算客气地推开厢房门。
酒香混着熏香在暖阁里搅成一团甜腻的蜜,云鬓香腮的美人眼波似是要融了烛火。
意料之中地,她看到了那双清淡无波的眼睛。
那人独自坐在那儿,一袭素白锦袍不缀华饰,偏压不住通身矜贵。他身形清隽,端坐如松,纵然生得如玉面庞,眉眼间却似孤峰落雪,笼着一层拂不去的薄霜。
三月未见,重逢却在烟花巷。
她该庆幸么?他毕竟只一人坐着,身畔空空。
祁悠然的手指下意识蜷缩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发间残雪融化带来的寒意。
一滴雪水顺着鬓角滑落,她压下心头千般思绪,朝上首另一个锦衣公子冷冷开口:“裴公子年前跪祠堂时,倒不似今日这般风流快活。”
满室旖旎被她生生斩断,丝竹停了,笑语歇了,众人神色各异,空气陡然凝滞。
裴朔垂着眼,眉目间那点风流笑意褪得干干净净,染上一层阴郁的戾气,手上下意识收紧,惹得怀中人吃痛却不敢言。他抬眼:“郡主大张旗鼓前来,就为说这些酸话?”
一时间,厢房内个个敛声屏气,神色尴尬,空余炉火噼啪作响。
祁悠然好似浑然不觉屋内的异样,寻了个无人的桌案施施然落座:“各位尽兴便是。我不过来给夫君送件旧裳。”她声音放缓,带着点刻意拿捏的怅惘,“先前他在城南别院犯咳疾时,也是这么一个……朔雪天。”
这番话,字字句句都将自己搁在了“贤惠发妻”的位置,情真意切。可从那两片涂着嫣红胭脂的唇间吐出来,却满是违和,倒教人觉察出几分阴阳怪气的意味。
裴朔斜睨了旁边一眼,顾濯垂眸看着茶汤,一副冷淡模样,连眉梢都不曾动过分毫。
“郡主还真是爱夫心切。”他不阴不阳地刺了一句,慢悠悠把杯中酒斟满,话锋一转,“早就听闻秦婳姑娘琵琶一绝,果真名不虚传。难得见晏川对姑娘这般上心。不知裴某的这杯酒和我好友那……半杯茶,可否再换姑娘一首曲子?”
明明对着下首的艺伎说话,他却故意分出目光睨了眼祁悠然,挑衅的笑容盈满了恶意。
这番恭维话却听得怀抱琵琶的娇俏女子眼神微动,她双颊飘红,含蓄地点头应下。觉察到祁悠然看过来的目光,她僵了一瞬,怯怯地望了一眼顾濯,俨然把自己当成了争风吃醋的对象。
顾濯只冷淡地扫了秦婳一眼,便移开了目光,偏头望向墙角的湘绣花鸟屏风,仿佛那死物的意境,远比此刻活色生香的纠葛更值得端详。
秦婳无端生出几分委屈,但屋内众人非富即贵,她不敢扫兴,只得垂首,转轴拨弦。
琵琶声顿起,铮铮琮琮,先是慢的,渐渐地,快了,密了,又急又脆,带着点狠劲。
乐声不可谓不精妙,可惜在这方寸之地,真正的欣赏者寥寥。
裴朔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怀中美人发间的朱钗,忽道:“近日坊间有个话本子倒有趣得紧,郡主可曾听闻?火到春江阁的戏班子都赶着排演呢。”
顾濯执盏的手顿了顿,茶汤在杯中晃出细小涟漪。
“没听过,也不感兴趣。裴公子专心听曲便是。”祁悠然直截了当,打断他的不怀好意。
裴朔面皮抽动一下,强自继续:“……张生与秋娘青梅竹马,一个是俏书生,一个是玉娇娘,这郎有情,妾也有意,合奏琴箫,定下三生之约。怎奈缘到深处便是劫,新上任的县令垂涎秋娘美色,以秋娘一家的性命要挟逼迫婚事。”
“啧啧啧,拆散有情人可真是作孽啊。”裴朔意有所指地晃了晃酒盏,琥珀光映出他眼底讥诮。
“怎么?这县令也姓祁?”羊脂玉扣轻撞案沿,发出清脆一响。祁悠然满不在乎地嗤笑。
此言一出,在座诸人面面相觑,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更有甚者凑在一处窃窃私语。
顾濯终于抬眼,屋内流转的光华在他挺隽的眉骨间滑动,却丝毫照不进那双深潭般的墨眸。
“是正儿八经拜堂的那种婚事?”祁悠然突然问。
“什么?”裴朔一愣。
“我问,这位县令,同那秋娘,是明媒正娶,拜了天地高堂的么?”祁悠然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
“郡主对这故事又感兴趣了?”裴朔没好气地反问。
“裴公子不说,我便当你默认了。照此说来,这县令倒算个痴情种,宁赔乌纱也要明媒正娶。若只贪恋美色,私下强占了,岂不更便宜?”
这番话实在轻佻出格,纵是满座纨绔,也不免面露讶色。
“你们男人,不都这般想么?”祁悠然眼底嘲弄更甚,“人生在世,无非是吃与睡,爱与被爱,华服与美器。”
“不过我猜,这三流故事的结局定是圆满的。苦命鸳鸯破镜重圆,至于这位县令……”她顿了顿,嘴角漾开讥讽的弧度,“想必不得好死。”
她这么一笑,唇上胭脂的红便漾开了,艳得有些狰狞。
琵琶弦无端颤了半声,却被更大的声音掩过去。
"哐当",杯盏重重搁在案上,惹得众人一怔,待回过神来,月白袍角已没入门后,唯余桌案上留下的青瓷盏泛着清冷弧光。
裴朔蹙眉,起身追上好友。
湘绣屏风上栩栩如生的比翼鸟,被晃动的光影撕扯着,渐渐扭曲,如同折翅囚笼。
祁悠然凝望着顾濯失态离去的方向,眼底似有情绪浮沉,灯影在她侧脸摇曳,明暗不定。
她素来脾气乖张,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半晌,她懒懒掀起眼皮,扫了一眼屋内众人,敷衍地客套:“招待不周,诸位见谅。”
其他人如蒙大赦,哪敢真应这话,纷纷起身拜别,玛瑙帘子被撞得噼里啪啦乱颤。
秦婳抱着琵琶,屈膝行完礼,刚低着头退了两步,却被叫住。
“秦婳姑娘留步。”
未及散去的目光或同情或幸灾乐祸。
厢房内炉火正旺,暖意融融。秦婳似是被人兜头泼了盆冷水,从刚才被吹捧的得意中清醒过来,脊梁骨窜上阵阵寒气。
她低下头,手心出了汗。
“奴、奴家……”她想说些什么,喉头仿佛哽着块烧红的炭。
就在前些日子,一位夫人带着十几个持棍奴仆,不由分说闯进暖阁,凶厉的马鞭甩过来,桌上的杯盏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这些珠光宝气的贵妇人,乱颤着金步摇对着寻欢的夫君垂泪,转眼却又把涂着蔻丹的鲜红指甲,狠狠掐进她们这些乐伎的胳膊里。然而不多时,这一出出闹剧便又会被楼内丝竹笙歌吞没。
秦婳看着自己同样养得长长的指甲,却是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弦上一起一落。
她正出神,被突然靠近的身影吓得一激灵,不由得后退两步,心中波澜起伏。
“怕我?”那声音懒洋洋的,从尚未歇止的玛瑙珠帘脆响里浮上来,尾音像带着钩子,听不出喜怒,“抬头。”
秦婳认命地仰起脸,眼皮却沉重地阖上了。
本文主角:祁悠然&顾濯;人设:外热内冷的火&外冷内热的冰
看点:高岭之花的追妻火葬场——
看从前是云端上的人,失了体统,抛了架子,
看他跌落神坛,会痛,会求,会不得,
看女主只静静地站在那里,用他从前待她的那种疏离的、微微倦怠的眼光看着他,他便受不住了,
看他从前的傲慢,他的清高,他的理智,一样一样都成了笑话,
看他自己跳进了火葬场,让妒火、悔火、求而不得的业火,将他从里到外烧个通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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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一个预收:《将阴湿兄长当作替身后》——替身真相揭露,疯批强制爱
夏溪亭心里装着一个人,是自幼相伴的竹马,温文尔雅,风姿特秀。
得知竹马定了亲,她心里空落落的。
偏偏这世上不如意的事,远不止这一桩。
家道中落,寄人篱下,生性温吞的她日子过得左支右绌,很是吃力。
直到那位名义上的兄长傅珣屡次出手解围,她生出些不该有的痴念——他温润如玉、光风霁月,倾慕者如过江之鲫,多她一个也不多,不如将他当作那人的替身,献殷勤攀关系,既觅得倚仗,又聊以慰藉。
于是,这位素来安静的表小姐,开始恰恰好地,出现在大公子经过的回廊边、书房外。
某次宴席,夏溪亭误饮了被人下过药的酒,意外与傅珣春风一度。
酒醒后,她慌得手足无措,只得硬着头皮表白心迹:“令珩哥哥,我心悦你。”
这位如圭如璋的傅家长公子却轻哂一声,眼底浮起冷冷的玩味:“是么?可表妹昨夜,唤了一整晚别人的名字。”
夏溪亭霎时白了脸。
傅珣自幼被训以君子之道,虽心下不以为然,倒也装得一副斯文相。
逢场作戏替府上那位木头美人解了几次围,这可怜的姑娘便红了耳朵,总往他跟前凑。
她的手段算不得高明,他瞧不上眼,却并不拆穿,只悉数笑纳。横竖日子无聊,权当消遣。
直至某日宴席与她荒唐一场,方才得知自己竟成了他人的替身。
他怒极反笑,却是应下了她口中那个称呼,在她耳边低语:“夜还长,一次怎么够?”
【小剧场】
光影昏晦的罗帐内,锦衾凌乱,暖昧狼藉。
夏溪亭的长发黏在汗湿的颈侧,她偏过头去,不肯再看眼前的荒唐。
傅珣却不许她逃。手指钳住下颌,硬生生将她的脸扳转过来。
彻底褪去温润伪装后,他的眼底再无平日惯有的和煦春风,只剩一片带着戏谑的幽冷嘲弄。
他俯身逼近,嗓音里淬着冰:
“如今为兄这般模样,还像不像你那位求而不得的‘心上人’了?”
夏溪亭咬唇不语,泪珠盈睫。
“不像吗?”傅珣轻笑,笑意却未达眼底,“那就——做到相像为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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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花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