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样,我不能死在这里。
家里拮据的父母还在盼着我寄钱回去,他们以为我在大城市找到了专业对口的好工作。
我必须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离开的可能。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小时,也可能是一整天,饥饿和干渴开始肆虐,喉咙干得发疼,胃部阵阵抽搐。
就在我意识开始模糊的时候,“吱呀”一声,厚重的木门从外面开了一条缝。
一道昏黄的光线晃得我睁不开眼,一个身影逆光站在门口,轮廓高大而熟悉。
是赵悍东。
他手里端着一个粗陶碗,里面盛着些看不清内容的糊状食物,另一只手提着一个旧式铁皮水壶。
他没有立刻进来,只是站在门口,沉默地盯着在黑暗中蜷缩的我。
我条件反射般往后缩了缩,全身肌肉都绷紧了。
他这才迈步走进来,将碗和水壶放在我脚边的地上,动作不算轻柔,但没有明显的恶意。
“吃点东西。”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情绪。
我警惕地看着他,没有动。
他似乎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第九十九个,和你差不多,有点儿文化,心气也高,总想着跑。”
我心里一紧,屏住呼吸听他说。
“他以为认得了出山的路,趁夜跑了,结果掉进了后山的捕兽坑,废了一条腿。现在在后山草棚里躺着,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都难说。”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脸上,“这山里,狼、野猪、深沟、沼泽,哪一样都能要了你的命。就算你运气好,躲过了这些,这方圆百里都是山,没人带路,你走得出去吗?”
我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被扯得生疼,“……那你买我来,到底想怎么样?”
赵悍东的嘴角极轻地勾了一下。
“我这儿,不缺干苦力的。”他慢慢地说,“但缺个识文断字的。”
然后,他蹲下身,与坐在地上的我平视,那双深邃的眼睛在微弱的光线下,像两口幽深的寒潭,“替我管账。”
我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他,管账?在这魔窟里?
“为什么是我?”我声音发颤。
“因为你干净,也因为你需要活着。而我能给你一个,比下田干活稍微体面点的活法。”
他站起身,不再看我,走向门口。
“东西吃了。了,水省着点喝。”他在门口停下,没有回头,“想通了,明天天亮,敲门。”
门再次被关上,黑暗重新降临。
但这一次,黑暗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绝望。
我摸索着端起那只粗陶碗,里面是粗糙的玉米糊混着几根看不清的野菜。我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又小心翼翼喝了几口水。
吃喝完后,我混乱的思绪开始渐渐清晰。
赵悍东不需要一个只会干苦力的大学生,他需要的是一个能被他掌控、有一定用处、并且因这“用处”而不得不依赖他生存的“识文断字”的人。
管账?这或许是陷阱,但也是机会。
接近核心信息的机会,获取有限自由的机会……
我靠在墙上,闭上眼睛。
手掌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饥饿感并未完全消失,对未来的恐惧依旧盘踞在心底,但一种名为“希望”的东西,开始在我荒芜的心底探出头。
我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哪怕是与魔鬼做交易。
天,快亮吧,我祈祷着。
当第一缕灰白的光线像吝啬的贼,从门缝里挤进来时,我动了动几乎冻僵的身体。
天,终于亮了。
我支撑着墙壁,艰难地站起身,麻木地双腿每挪动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
我走到门边,抬起沉重的手臂,叩响了厚重的木门。
“咚、咚、咚。”
门外传来锁链滑动的哗啦声,门从外面拉开,一个打手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朝院子里努了努嘴。
晨光熹微中,赵悍东正站在院坝中央,背对着我,他听见动静后,转过身。
晨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那张英俊的脸上依旧面无表情,但看到我站在门口时,他的目光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想通了?”他问。
我垂下眼,挤出一个字:“……嗯。”
他没再多说,只对旁边的手下吩咐:“带他去洗干净,换身衣服。以后他跟我办事,不住窝棚了。”
“是,东哥。”手下应着,看着我的目光多了几分“果然如此”的意味。
所谓的“洗干净”,也不过是用冰凉的井水粗略地冲洗掉身上的污泥和汗臭,换上的衣服是半旧的灰色布衣,但比起我之前那身被扯的破破烂烂的衣服,已经好了太多。
当我被带到赵悍东那栋二层小楼里,一个紧挨着账房的小房间时,我几乎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旧桌子,一把椅子,但它是单独的、干净的,有扇上锁的窗户,能看见外面的一方天空。
这对于在几十人混杂的窝棚里挣扎求生过的我来说,几乎是天堂。
“以后你住这里,收拾一下,然后到账房来。”
赵悍东说完便转身离开。
我站在房间中央,环顾着这个新的牢笼,它更舒适,更体面,但无形的锁链,或许比之前更加坚固。
长长呼出口气,我走向隔壁的账房。账房比我想象的要大,靠墙立着几个书架,上面零散放着些账本,一张宽大的桌子摆在中央,上面已经堆了一摞新旧不一的笔记本和散乱纸张。
赵悍东坐在桌子后,指了指那堆东西:“这些是往年的一些出入账,乱七八糟,你先理顺,重新誊抄清楚。以后的账,也由你记。”
然后,他抬眼看我,“我讨厌麻烦,更讨厌被人糊弄。账目怎么记,我不管,但数目,一分一厘都不能错。”
“我明白。”我低声应道。
我坐到桌子旁,拿起最上面一本边缘卷曲、沾着污渍的账本,翻开来,里面是用歪歪扭扭的字迹记录的粮食、牲畜、工具等出入,记账方式极其混乱。
这是我的“工作”。
也是我暂时安全的保障。
我开始埋头于这些枯燥的数字和物品名称中,大学里学到的知识,此刻以一种极其讽刺的方式派上了用场。
期间,有打手进来汇报事情,看到我坐在桌子前,都愣了一下。
中午,有人给我端来了饭菜,不再是窝棚里清汤寡水的糊糊,而是一碗实实在在的白米饭,上面盖着些青菜和几片油亮的腊肉。
我看着这碗饭,心里五味杂陈,这是“识文断字”换来的待遇,是赵悍东的“恩赐”。
下午,我正集中精力理着一笔糊涂账,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哭喊和呵斥声。
我抬头望向窗外。
院子里,一个看起来比我还要年轻的男孩被两个打手拖着往外拉,他瘦弱的身体拼命挣扎,脸上满是泪水,嘴里不住地求饶:“东哥!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偷懒了!求求你饶了我这次吧!”
赵悍东就站在院中,冷眼看着,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
打手会意,更加用力地拖拽着男孩,哭喊声渐渐远去,可能是被拖去了某个地方接受惩罚。
我的心揪紧了,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赵悍东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他转过头,视线穿过窗户,落在我脸上。
他的目光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询问,仿佛在问:账目有什么问题吗?
我赶紧低下头,死死盯住账本上模糊的字迹。
我清楚地认识到,窗外那个男孩的遭遇,才是我原本应有的命运。而我此刻能坐在这里,穿着干净衣服,吃着白米饭,对着账本,全是因为我肚里这点墨水。
这“体面”的活法,是用脚下其他人的血泪和绝望垫起来的。
我不是旁观者。
我,也是这吃人体系的一部分了。
而且,是被绑在掌控者身边,最近的那一个。
我拿起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账本上,将混乱的数字逐一厘清、归类。多年的旧账像一团乱麻,随着整理的深入,一种异样的感觉逐渐浮上心头。
账目记录的东西很杂,有粮食产出、牲畜买卖、日常用度,这些看起来还算正常,虽然记账方式粗糙,但数目大致能对上。但有几本用不同颜色封皮仔细装订的册子,记录的内容却截然不同。
上面频繁出现一些缩写和代号,以及一些我完全看不懂的物资名称。更关键的是,涉及的资金流动数额,远远超过了赵家坳这些田地产业的正常产出。有几笔巨大的、定期发生的款项,来源和去向都标记着神秘的符号。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这些账目……不对劲,这背后,似乎隐藏着另一条我完全不了解的、更庞大也更危险的资金链条。
这是一个发现。
一个危险的发现。
冷汗,浸湿了内衫。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是赵悍东回来了。
我几乎是立刻低下头,将注意力放回最初那本记录粮食的普通账本上,手中的笔却微微发颤。
他走进来,踱步到我身边。
“怎么样?”他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
“……正在整理……往年的粮食账,有些地方字迹模糊,需要点时间核对。”我竭力稳住自己的声音。
他“嗯”了一声,目光落在我正在誊写的新账本上。
“字不错。”他忽然说了一句。
我没敢接话。
他的手指修长,轻轻敲了敲桌面,“在这里做事,记住两点。第一,眼睛只管看该看的东西。第二,嘴巴只管说该说的话。”
我捏着笔杆的手指开始泛白。
他这话,是随口一提的警告?还是……他其实知道,我已经看到了那些不寻常的东西?
他并没有等我回应,便转身走回自己的椅子上坐下,静静盯着我。
可是,我转念一想,他赵悍东能在这里建立起这样的“王国”,心思该是何等缜密?他怎么可能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把可能致命的秘密,随手丢给一个刚来几天、底细不明、甚至还有可能逃跑的“外人”看?
除非……这根本不是错误。
我握着笔的手,冰凉。
这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是极致的自信与。
他或许根本不怕我看,因为他认定我绝无可能把消息传递出去,也绝无可能逃出他的手掌心。
就像把一份绝密文件给一个被终身囚禁的犯人看,犯人知道了又能如何?在他眼里,我和后院那些长工没有本质区别,只是用途不同。
我唯一的价值,就是用好我这点文化,当好一个不出错的记账工具。他看到的是我的“有用”,而笃定我的“无害”。
他是猎人,我是被他捏在手里、拔去了爪牙的猎物,他自然不介意让我看到猎场的全貌,因为他志在必得,认定我会老死在这里。
但……还有第二种,更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
这或许,本身就是一场测试。
他故意将这些不寻常的账本混在寻常账目里,就像在陷阱上覆盖一层薄薄的稻草。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匹潜伏在暗处的狼,观察着我的每一个细微的反应。
他在看我是否“懂事”,是否“识时务”。如果我聪明,就该对那些异常视而不见,只做好他吩咐的“分内事”。
如果我表现出过度的好奇,或者想要打探,那么等待我的,恐怕就不是黑屋,而是后山那个第九十九个一样的结局。
甚至,这可能是一种更黑暗的拖人下水。让我亲手触碰这些秘密,让我成为这罪恶链条记录的一部分,将我彻底绑死在他的船上。
从此,我和他一样,身上沾染了洗不掉的污秽,一旦东窗事发,我也同样是罪人。
他用这种方式,断绝我所有“清白”离开的退路,让我只能依附于他,与他彻底沦为共犯。
无论是哪种可能,我都如坠冰窟。
第一种,意味着我此生可能真的无法逃脱,他将是我命运尽头唯一的“主人”。
第二种,意味着我此刻就站在悬崖边缘,一言一行,都可能万劫不复。
不能慌。
我将所有翻腾的惊惧死死压下去,强迫自己的手稳定下来,聚焦于眼前粮食账目上模糊的“叁斗”、“伍升”。
我必须让他看到,我是一个合格的、本分的、只懂得埋头记账的“工具”。
我甚至主动拿起那本问题账本,指着上面一个粘着污渍几乎看不清的数字,带上一丝为难的语气开口:“东哥,这一处的数目糊了,看不清楚。是根据前后账估一个大概,还是先空着,等找到凭证再补上?”
我将一个“难题”抛给了他,一个纯粹技术性的、关于账本记录本身的问题。我在用行动告诉他,我的眼里,只有“数字”本身,至于这些数字背后代表什么,与我无关。
他静默了几秒,这短暂的几秒,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我听到他低沉的声音传来:“空着。”
“好的,东哥。”我应道,小心地将那一栏留白。
我不知道他是否相信了我的表演。
在赵悍东的注视下,我再次拿起笔,在崭新的账本上,落下一个个清晰、准确、毫无破绽的数字。
至少现在,我必须扮演好一个“本分”的账房。
这时,门口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打手在门外喊了一声:“东哥!”
赵悍东应了一声,终于站起身。他没有再看我,径直走了出去,随手带上了房门。
直到他的脚步声在走廊里远去,我才松了一口气,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一片。我放下笔,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
第一关,似乎暂时过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谨守着自己的“本分”。除了吃饭和必要的休息,我几乎将所有时间都泡在账房里,专心对付那些堆积如山的旧账。
我刻意放缓了整理那几本特殊账目的速度,将它们混杂在大量的普通账目之中,表现得就像在处理一堆令人头痛但又不得不完成的繁琐工作。
我誊抄,归类,将不清楚的地方标记出来,偶尔会拿着账本去请示赵悍东,问题都围绕着“这笔损耗是否正常登记”、“这个字迹难以辨认”之类的细节,绝口不提任何涉及资金流向和代号的内容。
赵悍东的反应始终很平淡,有时看一眼,给出简短的指示:“照旧例处理”、“这点小事你自己定”。
他似乎真的开始将我视为一个纯粹的记账工具。
一天,我整理账目到比较晚,窗外天色已经暗沉。
我准备回自己那个小房间休息,刚走出账房门,就听到院子一角传来呜咽和拳脚的闷响。
我的心一沉。
又是惩罚。
我走进自己的屋子,透过窗户,看到那个被两个打手围在中间蜷缩的身影,有点眼熟,是前几天因为一些小事被赵悍东随口吩咐去领几下“长记性”的那个小长工,叫石头。
当时只是象征性地教训了几下,怎么现在……
“妈的!叫你躲懒!叫你藏东西!”一个打手边踹边骂。
“没有……东哥,我真的没有藏吃的……”石头抱着头,声音带着哭腔。
我心里一阵发冷。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看什么?”
我身子一僵,缓缓转过身,赵悍东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来,站在我身后,幽深的目光透过窗户扫过院子里的情形,又落回我脸上。
“东哥,”我低下头。
他没说话,只是望着院子那边,打手仰头看到他,立刻停了手,垂头站到一边。
石头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赵悍东居高临下地站在二楼窗户前,看着石头,提高了声音:“规矩就是规矩。”
然后,他对楼下的打手吩咐:“再加十鞭,吊一晚。”
石头发出一声绝望的哀鸣。
我的手指掐进了掌心。
赵悍东处理完,看着我,丢下一句轻飘飘的话:“心软,在这里活不下去。”
他是在教训石头,更是在警告我。
我微微抬起头,看着打手将奄奄一息的石头像拖死狗一样拖走,夜风吹过,带着山里的寒意,我却觉得比寒冬更冷。
我明白赵悍东的意思。
他要的不仅仅是一个会记账的工具,更是一个能适应这里残酷规则,甚至……能够冷漠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的人。
他在打磨我,用血和疼痛作为磨刀石,磨掉我身上那些属于外面世界的、在他看来多余且有害的“软弱”和“同情”。
他不仅要我的人留在这里,还要我的思想,我的准则,都变得和这里一样。
我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和远处窝棚方向隐约传来的哀嚎。
活下去,仅仅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账本里,够吗?
当赵悍东认为我“不合格”的时候,他会不会也像丢弃石头一样,毫不犹豫地将我处理掉?
我必须在扮演“本分”的同时,让他看到我的“价值”,不仅仅是记账的价值,还有……适应并认同他这套规则的价值。
这很恶心,很艰难。
但为了父母,我必须活下去,看到离开的那一天,我没有别的选择。
赵悍东的手自我耳侧伸过,“咔哒”一声,关上了窗户,并且落了锁。
他依旧站在我身后,我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不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的手,突然抬起,轻轻碰了碰我的脸,动作很快,甚至带着点生硬,一触即分。
我一颤,猝然回头,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我,最后定格在我眼下的青黑。
“明天休息,脸都白了。”
我怔在原地,他……这是什么意思?
关心?不,这绝不可能。这更像是主人查看自己所有物的损耗程度,发现需要暂停使用以免彻底报废。
可那脸上残留的、转瞬即逝的温度,却又真实地烙印在肌肤上,与我这些日子感受到的所有冰冷和残酷格格不入。
“……账目还没整理完。”我垂下眼,避开他的视线。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突如其来的“恩典”,只能抓住自己唯一的价值,工作。
“账目永远理不完。”他的手插回裤袋,“死不了人。”
他说完,没再停留,转身离开了我的房间。
门被带上,我缓缓抬手,抚上刚才被他碰过的地方,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的一幕,他关窗的动作,他碰我脸颊的手,他那句“脸都白了”。
这比他直接的威胁和惩罚,更令我不安。
他给我相对干净的房间,给我更好的食物,现在,又给了我从未有过的“休息”,甚至那看似不经意的抚摸……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在地上。
完了。
我对自己说。
比身体被禁锢在这里更可怕的,是当那个掌控你生死的人,开始对你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类似“人性”的微光时,你内心所产生的动摇和贪恋。
这才是最致命的陷阱。
那一夜,我睡得昏天黑地。
连日的惊恐、疲惫,在这一天的沉寂里彻底爆发。我几乎刚沾到枕头,意识就沉入了无边的黑暗,连一个梦都没有。
再睁开眼时,房间里一片昏暗,只有窗外透进一点微弱的月光,提示着已是深夜。
我竟然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我睁开眼,看向床边。
那里,竟然坐着一个人影。
赵悍东。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就那样静默地坐在我床前的椅子上,指尖夹着的烟,明明灭灭,映出他硬朗的下颌线。
他正看着我,不知看了多久。
我几乎是弹坐起来,“东……东哥。”
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将烟递到唇边,慢条斯理地吸了一口。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短暂地明亮,映亮他面无表情的脸,然后缓缓吐出烟雾。
青白色的烟雾在昏暗的光线里袅袅扩散开来,模糊了他此刻的神情。
“睡够了?”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几分。
“……嗯。”我低低应了一声。
“吃饭了么?”他又问。
“中午……吃过了。”我撒了慌。
他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只是继续抽烟。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我的手心里沁出了汗。
他到底来干什么?就这样坐着,看着我?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沉默压垮时,他掐灭了烟,站起身。
我以为他要走了,心里刚微微一松,他高大的身影却俯下来,笼罩了我。
我动弹不得,屏住呼吸,心脏狂跳。
他却只是伸出手,探向我的额头。
“不烧。”他低声说,然后,他的手顺势落下,捋了一下我睡得有些凌乱的额发,动作甚至称得上……轻柔。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恢复了那惯常的、带着距离感的样子。
“厨房温着粥。”他留下这句话,没再看我,转身大步离开了房间。
门再次被关上。
我怔怔地坐在床上。
他给我休息,深夜来看我是否安好,知道我没吃饭,厨房温着粥……甚至还替我整理头发……
这一连串的行为,是什么意思?
我想不明白,如果我是个女人,尚可以理解他的这种做法,可我是个男人。
胃里一阵阵紧缩的饥饿感最终压倒了一切。
赵悍东说过,厨房温着粥。
我平常是不被允许随便走动的,现在,我在他的允许下拉开门,走向走廊尽头的厨房。
夜已深,整栋小楼死寂无声,只有我的心跳在耳膜里鼓噪。
匆匆喝下一碗温热的粥,身体找回些许力气。就在我放下碗时,目光定住了,厨房的窗户竟没有上锁。
我蹑手蹑脚打开窗户,窗外是沉沉的夜色,更远处,借着微弱的月光,能隐约看到一条小径蜿蜒通向菜地,而菜地的尽头,就是黑幽幽的后山轮廓!
那里没有明显的岗哨,或许是因为地势复杂,或许是他们觉得有那些恶狗和天然的屏障就足够了。
心脏狂跳起来。
风险极大,我知道。
后山有捕兽坑,有沼泽,有狼,第九十九个就是前车之鉴。
但这也是我唯一的机会!
一个可能避开正面所有眼线的路径!
我压下狂跳的心脏,探出身向下望,楼下是硬邦邦的水泥地,直接跳下去不死也残。
目光快速扫视,发现侧下方有一截老旧的雨水管,锈迹斑斑,但看起来还算牢固。更重要的是,雨水管旁边,有一排用来支撑晾衣铁丝的木桩,深深钉入地下,像一组参差不齐的梯子。
一个冒险的计划瞬间在脑中成型。
我悄悄退回房间,轻轻关紧房门,将床单和被罩扯下,用力撕成宽布条,拧成一股简易的绳索。
一直等到凌晨两点,万籁俱寂,确保楼里没有任何动静时,我又悄悄打开门,来到厨房,只见窗户依旧没有上锁。
我把布条一头牢牢系在屋内一颗柱子上,用力拽了拽,另一头抛出窗外,长度刚好垂到一楼窗户的上沿。
就是这里了。
我小心翼翼翻出窗外,双手紧紧抓住布绳,脚蹬着粗糙的墙面,一点点向下滑。布绳勒得掌心生疼,身体悬空带来的失重感使我头皮发麻。
终于,我的脚踩在了一楼窗户的水泥窗沿上,这里距离地面还有近三米。
我松开布绳,身体紧贴着墙壁,像壁虎一样横着挪动,伸手抓住了那根冰冷的雨水管。
雨水管发出“嘎吱”一声轻响,我立刻僵住,屏住呼吸。过了十几秒,确认没有引起注意,才继续动作。
我抱着雨水管,小心地向下滑,然后看准下方一根最粗壮的晾衣木桩,纵身一跃。
“咚!”脚底落在木桩顶端,我立刻蹲下,蜷缩在阴影里,心脏快要跳出喉咙。
所幸没什么动静,我才从木桩上跳下,双脚终于踏上了松软的泥地。
意外地那些恶狗没有守在附近,我只当是巧合,是运气好,一秒也不敢停留,立刻猫着腰,沿着墙根的阴影,快速向那片能通往后山的菜地移动。
夜风更冷了,吹在我发烫的脸上。
但自由,似乎触手可及。
只要穿过这片菜地,翻过那堵墙,钻进后山的林子……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田垄间跑,夜露打湿了我的裤腿,紧紧贴在腿上。
我不敢回头,拼命向前。
突然!
“汪——”
狗叫声从斜前方响起。
我立刻停下了脚步,僵在原地。
黑暗中,两点绿油油的幽光缓缓亮起,接着是四点、六点……几条壮硕如小牛犊般的黑影从菜地旁的阴影里踱出,堵住了我的去路。
是赵悍东养的那些恶狗!它们龇着牙,涎水从嘴角滴落,喉咙里发出低吼。
我头皮发麻,想后退,却听到身后也传来了脚步声和手电筒的光柱。
“哟,这不是咱们的账房先生吗?大半夜的,出来散步?”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是个满脸横肉的打手头子,他带着几个人围了上来,彻底切断了我的退路。
我被光柱刺得睁不开眼,那些恶狗在打手的示意下,虽然没有立刻扑上来,但包围圈在慢慢缩小。
“东哥说了,请先生回去。”打手头子皮笑肉不笑地说。
我知道反抗是徒劳的,只会招致更残酷的对待。我放弃了挣扎,任由他们粗鲁地反剪我的双手,推搡着我往回走。
重新被押回那栋小楼,押到赵悍东的卧房门口时,我几乎不敢抬头。
卧房门开着,赵悍东靠在床头,手里把玩着一条皮鞭。他抬眼看过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意外,平静得令人心寒。
打手把我推进去,恭敬地禀报:“东哥,人带来了,在后院菜地逮住的。”
赵悍东摆了摆手,打手们便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他的目光一寸寸地扫过我沾满泥污的裤腿和狼狈的脸。
“粥好喝吗?”他问。
我咬紧嘴唇,说不出话。
他站起身,缓步绕过大床,走到我面前。他比我高很多,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了我。
“我给你的,你可以拿着。”他伸出手,冰凉的鞭杆轻轻拂过我凌乱的头发,“我不给的,你不能抢。”
鞭杆滑到我的下颌,用力抵住,迫使我抬起头,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终于翻涌起一丝怒意的眼睛,“尤其是……自由。”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我太渴望逃离这里,以至于中了他这个再简单不过的的圈套。
那碗粥,那扇窗,甚至那片刻的“温情”,可能都是他精心布置的诱饵,只为测试我的忠诚,或者说,驯服我的野性。
他掂了掂手中那根油亮的皮鞭,最终轻轻点在我的肩头。
“自己脱。”他命令道,“衣服。”
我惊愕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怎么?”他微微挑眉,鞭杆再次抬起,用末端挑起我的下巴,“需要我帮你?”
我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也能听到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反抗吗?结果只会更糟。
门外就是打手,我毫无胜算。
活下去……
为了父母。
脑海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我。
我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决然。
我的手颤抖着,伸向自己衣服的纽扣。
一颗,两颗……
粗糙的衣服从肩头滑落,我不敢看赵悍东,只能盯着脚下的地板花纹。
当我最终褪下所有遮蔽,未着寸缕地站在他面前时,一种前所未有屈辱席卷了全身。我下意识用手臂环住自己,却被他用鞭杆轻轻拨开。
“转过去。”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波澜,“扶着墙。”
我僵硬地转过身,面向冰冷的墙壁,手贴上粗糙的墙面,我能感觉到他走到了我的身后,能听到皮鞭被轻轻挥动时带起的风声。
等待比疼痛本身更折磨人。
每一寸肌肉都紧绷到了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