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过后第三天,温见博忍不住上朝去了。
现在特殊时期,一个不注意就可能功亏一篑,他可没时间休息。
延英殿,元帝佯装责怪他,“温爱卿,你也太勤快了,伤成这样,怎么不多修养几日?”
温见博平静道:“回陛下,现在的情况,每天瞬息万变,臣还是不休了,以后有的是时间……”
“但朕也不忍看你受伤还要这么劳碌,还是要保重身体。你手上的事就是太多了,还是找几个人帮你分担分担吧……”
他的眼睛扫视一圈下面的官员,都是三省高官,假装斟酌了一下,才说:“六部尚书都是能臣,朕相信他们都能处理好各部的事情,如果不能,就商量着来吧……
……干脆提拔温见宏为左仆射,分管吏、户、礼三部,兼宰相职,提拔……刘煜衡为右仆射,分管兵、刑、工三部,兼宰相职。把尚书省分出去,你也就没那么累了……”
显得是临时起意。
温见宏、刘煜衡和秦廷都猛地抬起头,就连嬴叔嵇的眼神里都多了点波澜。
这倒是意外之喜……刘煜衡很快低下头去。
温见宏惊讶过后,复又低下头,恢复面无表情的模样。
这安排里头也有门道和讲究。
将尚书令的职能一分为二,可防止独断专权。
提拔温见宏,是因为他是温见博的大哥,尚书令一半的权力还在温家人手里,不至于让人觉得他在针对温见博,想削他的权。
先安抚,有什么日后再说。
至于刘煜衡……元帝想起刘煜衡的女儿清云郡主,被他指给了邓文峰的儿子邓义禹。邓文峰,温见博的郎舅。
士族门阀,坏就坏在这里,关系根深蒂固,难以拔出。想找一个不是士族、没有姻亲关系的高官,难。
刘煜衡没有什么特别出众的地方,也没有温见博那般的声望,娶了长公主,因此一直保持中立态度。
他以后就是邓文峰的亲家,温见博总不好说些什么,到时候想换人,随便寻个出错就是。
尚书令的权力直接、间接,看似都落入了温氏手里,但温见博下意识觉得皇帝就是想分散他的权力,他没有证据。
温见博低头作揖,表示服从皇帝的安排,低头的瞬间,嘴角微微勾起,带着讽刺意味,直起身又恢复正常,表现得不甚在意。
他的确不甚在意。
来到今天第二个议题,上元节刺杀一案。
秦廷说现场发现狼卫尸体,似乎又关系上突厥复国一事,问要如何处理。
有官员说,狼卫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搞事情,分明就是挑衅陛下的皇权和龙威,现在连温相也杀,真是分不清好歹,温相可是最对他们鞠躬尽瘁的人。
言下之意,似乎在说温相有点搬石头砸自己脚,费力不讨好。
温见博心想,这有可能只是某些人的复仇罢了,都是障眼法。
他还是坚持暗中调查,因为尚不知塞外突厥旧部是否集结势力,如果塞外打起来,长安又内乱,恐怕相当麻烦。
明明自己受了伤,还要主动要求陛下不要严查,这在百官眼里,牺牲老大了,心里敬佩的同时又觉得有点愚蠢,怕他作茧自缚,早晚被这份愚忠害死。
上元节刺杀一案就这么被轻轻放过,而这,正是元帝所希望看到的,因为这里面,也有一点他的猫腻。
最近发生太多事情,大理寺简直忙到飞起。
今天三司会审,要审隐园灭园,黑火帮灭帮,还要初步商量上元节刺杀一案如何暗中调查。
温振坐在最下首,撑着下巴走神。
他还在想,上元节刺杀一案要导向什么方向。
太子是不能说的,薛骐也是不能说的,谷德怀……也不说……要如何压缩,将证据定在狼卫和炸桥的神秘势力上。
他感觉被巨大的阴谋笼罩着,他这边略显颓势,又捋不清楚,哪哪都不得劲。
大人们在前面说着,温振在分神听着。
“隐园……这是嬴中郎将提供的证据……桐油的线索……”
刑部尚书胡狄一一例举着。
果如嬴子骞计划的那般,被定性成狼卫窝点,沈朿的人被当成牺牲的探子,封园结案。
谈及黑火帮一案,温振犹豫了,他还有个脚印的证据没用。
柳州同上位了,诡异。刘煜衡上位了,诡异。他想起谷德怀说的,新上任的柳州同跟白明惠是同窗。
他眼神扫向与他两位之隔的白明惠,还是那副老狐狸嘴脸。
他暂时没有证据,证明他们有所勾结,但至少,让陛下保持对他们的怀疑,脚印这个证据也只能起到这个作用了……
温振下定决心,把手一举,“胡大人,其实我还发现了一个证据。”
“哦?呈上来。”
温振从自己的本子里取出夹在里面的两张纸,一张是他在药铺画的脚印,一张是在黑火帮堂口拓印的脚印。
“白大人,纵横封锁第二天,你和小温大人在黑火帮堂口发现了这个脚印?”
胡狄当场向白明惠确认。
白明惠答:“回大人,确实是。”
第二张纸,上面写着:元开十九年腊月十五,与都官司主事胡世冲于北堂药铺横梁上发现脚印一个。
“北堂药铺发现的脚印,既然是和胡世冲发现的,那便叫胡世冲过来一趟吧。”胡狄说。
等待的间隙,他们先讨论了上元节刺杀一案要怎么查。
等了许久,胡世冲才匆匆来迟。
在这样还没化雪的大冷天,他脸色苍白,额头冒出豆大的冷汗,身上的衣服也带点湿,像是不小心摔了一跤,衣服沾上雪化开的样子。
胡狄看到他这副鬼样子,皱了皱眉,决定还是先办正事,公事公办地说:“你是不是于元开十九年腊月十五与小温大人在北堂药铺横梁发现了这个脚印?”
“啊?应该没有吧,我不记得了。”
胡世冲眼神躲闪,没敢看自己的爹,也没敢看温振。
温振有些急了,“就在叶巩龄老尚书出殡那天,你后面还和我去大牢问了北堂药铺的掌柜和药童,你怎么可能不记得?”
“那我就是不记得了嘛,都多久的事情了,我这个人记性很差!”
胡世冲梗着脖子嚷嚷。
胡狄说:“无妨,派人去北堂药铺看看……”
温振心里却凉了半截,照这态势,脚印多半没了。
他下意识将目光扫向白明惠,看到他气定神闲,显然有备而来,更加印证自己的猜测。
果不其然,回来的人禀报,“横梁上的灰尘落得均匀,没有脚印。”
白明惠说:“既然这样,那就没办法了,这个证据只能作废咯。”
“你什么意思,意思是我捏造证据?”
温振从他的语气中听出阴阳怪气。
在场没人说话,都尴尬地将视线转移到别处去。
“你说这鞋印大众,说明不了什么,我还比较心服口服,但我分明两只眼睛亲眼发现的鞋印,消失不见了,恰巧说明有人动了手脚,恰巧说明那个脚印和叶巩龄的死有关!”温振激愤。
“胡世冲,你很好,一会儿我们私下聊!”他咬牙切齿,甚至不惜当着胡狄的面,语带威胁。
就这样,鞋印的证据在三司会审被刷了下来,甚至没有机会呈到陛下面前。
三司会审结束后,温振将胡世冲拽到一个偏僻角落,揪着他的衣襟怒问:“你怎么回事!不要给我扯什么忘记,我知道你在撒谎!”
“我能有什么办法!”胡世冲眼睛通红,甚至带上点哭腔,“我今天一早就被歹人绑了起来,一顿毒打……”
他扯开衣服,胸膛上青一块紫一块,还很卑鄙地只打藏在衣服里面的地方,脸上没留任何痕迹。
原来,这是白明惠昨天知道今天三司会审,梳理过所有证据链,得出还有胡世冲这个遗漏。
他特地让秦褚定今天找人收拾他,还要掐着时间,不能让他和胡狄接触,放他出来时,胡狄早已在公堂上。
“说我爹有把柄在他们手上,不想我爹出事就别瞎说。我根本来不及找我爹问,我刚被丢到家附近,公堂的人就找了过来!
也许我爹没有把柄,但我没有办法!世家风气如此,我不信有人能一干二净!就算是你爹也一样,你爹只是手段高明没人发现!你不能怪我!怪不了我!
况且,你那个脚印一点用都没有,一点用都没有!”
胡世冲悲愤地咆哮,到最后,哭得几乎失语。
温振愣在原地,胡世冲的控诉让他摇摇欲坠。
胡世冲虽然是他的猪朋狗友,但好歹还是付出过一点真情实感,真把他当过兄弟。
他跟秦褚臣“逢场作戏”,现在胡世冲跟他“逢场作戏”,报应来了……你怎么对别人,别人就怎么对你……
他知道没法责怪胡世冲什么,他还是小看了官场的卑鄙,如蜉蝣撼树,一败再败。
第一次觉得,“朋友”这个词,在官场有很苛刻的标准。
当朋友比较弱势,当彼此方向不一致,当出现分歧,当他成为弱点……普通人的“朋友”也许不必从中取舍,但在官场,这似乎是一个很尖锐的问题。
也许,他就“不应该”有朋友……
忽然,一阵天旋地转,温振倒在雪地里,连轴转的劳累,还有气结于心的愤懑,最终将他气得晕倒,小病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