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照倒是走近行了礼,解释道,陛下召慎妃前来伴驾。
落日余晖映在飘起的鸦青乌云纱上,衬得慎妃如风中松竹;一双桃花眼瞥过她们,眼神冷不丁耷拉在萧沐尧头上,小公主后撤一步,躲在问药宽袖后。
饶是被忽视,问药也不得不对着慎妃的背影叹息,如此冷艳的美人为何不肯与陛下低头,承和宫所有人的日子也好过些,光靠自己吹耳旁风有什么用,陛下又不乐意听。
星渚宫内,尧公主对着课业犯难,珂贵人看了也头疼,和问药聊着萧沐尧出生前的事。天下女子生产时,若孩子亲父在旁,便会分担起码一半的分娩之痛。夏侯珂年近四十才得了这个孩子,萧景清高兴得不得了,十月以来事必躬亲,与尚药房对起帐来如数家珍;生产当日,还在早朝的皇帝,扔下群臣就匆匆忙忙跑进星渚宫,不顾众人劝阻,一边握着夏侯珂的手,一边低头咬着自己手臂抗痛。烁明六年的冬天,小公主出世;当夜启明星群划过,蓝紫交相辉映,皇帝大喜,道公主天命当为尧舜之姿,起名“尧”。
问药感慨道,“陛下对贵人当真情深义重。我记得贺夫人生产时,陛下也未如此。”宫里子嗣不多,除了笙太子,皇帝登基后的孩子只有太子胞妹尧公主,和贺夫人的歆公子。那是烁明三年的事,贺家彼时有难,靠着贺兼刚出生的儿子,勉强躲过一劫。萧景清当时“有意”带着珂贵人祭祖,回来后顺手推舟免了贺氏一族的死罪,捡了两个去流放,另擢升贺承仪为夫人,大事化小算了。
珂贵人有些不好意思,抿了口茶,“也并非只对我如此,陛下当年也去陪着她了……”
问药疑惑道:“慎妃?可她未有子嗣。”
珂贵人眼神一颤,放下茶杯,“昂……对,你看,我这话到嘴边又……她早些年有过身孕,跟我同一年,但是被宣妃送了一碗凉药,自此就……”
问药神色微滞,心下了然。承和宫的这件祸事是禁忌,她也是从老宫人嘴里听了个七七八八。烁明二年,皇帝不愿选秀,但在珂贵人和一众朝臣的劝说下,礼部最后只迎五名家人子入宫。贺兼和吴榛出身高官家庭,柳采银和尉苓池是礼部在民间采选的佳丽,来头最大的是宣义维,祖母在战场上背着宣成皇帝躲过追杀,族里后人于官商二场均有根基。宣义维侍寝第二天就被封为承仪,没过两年跳过夫人直接封宣妃,与慎妃并立二妃,风头无量。
萧景清对后宫的争风吃醋一向不太管,赏罚全权交给珂贵人处置。直到有天,慎妃在半路上偶然截住一个行色诡异的宫人,端起那碗本来要送到星渚宫的补药,一饮而尽。二十岁,自此珠胎难结。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刑部和宗人府被同时调动,领头拍板的是中书舍人花汋。不到五天,三筒卷宗和人证物证,被齐齐整整地码在天阙宫朝殿上,哪个求情,跟着下狱;宣妃当夜白绫自尽,宣氏一族彻底湮没。很难推测皇帝是不是故意催成了这件事,因为听说皇帝在承和宫里又大怒,撤了妃位一等,也没有补偿给慎妃什么。慎妃身份尴尬,宫里这些年的闲言碎语不少。
“听闻,慎妃和已故的泽公主,是在贵人膝下长大的”,问药眼看珂贵人陷进回忆,转了话题。
这在宫里算不得什么秘密。珂贵人一怔,呢喃道,“是啊,她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泽公主去世以后,她又在天阙宫伺候了三年多,怕是那时候和宣妃结的梁子。”
“母妃,儿臣真的想不出来”,萧沐尧捏着一卷纸从屏风后跑过来,打断了珂贵人的回忆,“‘息国以礼,不可以势’到底是什么意思?父皇让儿臣写例证,我写了楼苏贡玉,父皇却批‘非也’。”
珂贵人面露难色,刚想说要不趁哪天花汋进宫了,去求她帮忙。问药似乎若有所思,开口道,“公主可否让我一试?”
问药接过笔墨,顺手在空白处写下:“昔宣成帝御世,部族众合,偶有争衡。宣成帝不以刀兵服人,而以仪礼定制,收容流民,令残部不得不称臣,此乃‘以礼’。若以威势迫之,反引残部联合,民心相悖,水亦覆舟。”
她写完,又轻声补了一句:“休养生息,当以此道。现如今太子亲征凯旋,对边疆流民也是此法。”
萧沐尧想了想,“简单来说,对大部分人而言,吃饱肚子是第一要紧事。”
问药点点头。珂贵人捧起那卷纸,不经意问道,“我竟不知宫里还有如此学识之人,这字也写的漂亮,是谁教的?”
问药放下笔墨,“臣妾以前在承和宫是书房掌事,幸得慎妃一手调教。”
“难怪熟悉”,珂贵人命人拿来砚台,双手扶住问药肩膀推至书案前,“我实在看不懂这些,今日就麻烦你帮帮忙。”
问药不好推辞,明白九岁小孩懂不了太多,便引经据典,白话和文言轮番上,总算是让萧沐尧连蒙带猜地写完了。
“凝应昭,我以后可以叫你凝姐姐吗?”萧沐尧对问药佩服得五体投地,眨着大眼睛忽扇忽扇,忙活完一通脸上手上都是墨,看得问药心发软。
“不过人前还是要称呼母妃,我们独处时可以。”
“那我现在就要叫!姐姐以后私底下也要叫我阿尧,我们拉钩!”
晚饭后,问药站在书案旁,俯身握着萧沐尧的右手继续练字。尧公主确实一点就通,让问药心中满是成就感。写到兴处,她无意间抬头,在远处铜镜里瞥见自己的脸,愣住。
问药忽然想起慎妃,想起在承和宫后殿转角的书房里,慎妃也是这样握住她的手,一笔一笔写着大字。那天萧沐笙问慎妃的事,问药只答很少见到慎妃开心的样子。很少不代表没有,她记得写到行云流水时,不知何时慎妃已经松开了手;她以为写的不够好又要挨罚,怯生生偏头去看,只见美人微微一笑,动人心魄。
那时慎妃的心情也是如此吗?是因为自己,才开心的吗?
“凝姐姐,你怎么哭了呀?”,尧公主伸手,接住问药脸上悬着的泪珠。
问药摇摇头,继续和萧沐尧一起练字,戊时才回承和宫。主殿还亮着,她本想隔着门请个安就走,没想到兰照姑姑这次请她进去。
慎妃斜靠在美人椅上,脖颈间似有淤痕,声音略有沙哑,“以后离星渚宫还有那个小畜生远一点,在陛下面前也少卖弄,我教你不是让你到处显摆的。”
“我凭什么听你的?”,问药情不自禁冷笑一声,一步步走近,半跪在慎妃面前,“那你领我回来,教我读书写字是为了什么?你拢不住陛下的心,所以才需要我啊。”
慎妃深吸一口气,闭眼转身,可被问药握住右胳膊强行面对自己。“你为什么不打我?你不是很喜欢打人吗?”,问药近乎低吼,“是突然舍不得我了吗?我知道你和兰照说过,要把我送出宫去,找个富户嫁了。可是天底下有什么亲事,比嫁给皇帝更好呢!”
听到这句话,慎妃有些恍惚,她分不清眼前人是萧景清还是问药,也分不清这副锁住灵魂的驱壳里是自己还是花汋。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自己刚从宫外散心回来,看见缩成一团的花汋。“可是花汋,天底下还有什么亲事,比嫁给皇帝更好呢?”,好似一切接二连三的灾祸,便是从这句话开始。
慎妃坐起身来,伸出左胳膊重重打下去,“你滚!我没有养过你!你滚!”
问药盯着慎妃脖颈间的淤痕,鬼使神差地掐上去,直到迫使慎妃的脸挨上自己的鼻子,“我滚了,谁去尚药房帮你吵架,谁来撑起承和宫?”
风吹灭烛台,问药狰狞的脸和萧景清逐渐重合起来。慎妃吓得猛地推开问药,痛苦地抱着脑袋缩成一团,喊着什么“无忧哥哥”,“我错了”。兰照冲进来,抱住慎妃,一面安抚她,一面捂住她的嘴。
没有第二个宫人冲进来为主子打抱不平,所有人都木然地继续做着自己的事。
问药缓缓站起来,冷声道,“我可以滚,你也可以继续冷落我,但不要被我发现你不喝药。以前我好声哄你,以后就算是掰开喉咙我也会灌下去,你大可以试试。”
承和宫因为凝应昭的得宠,逐渐暖和起来;问药还是照常进主殿请安,慎妃照样不理,但会接过兰照手中的药碗一饮而尽,然后催问药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