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前须知:燕云十六声同人
01
建隆三年,清河慈心镇。
身披红色袈裟的修者如同鬼魅一般疾行在深夜中,拨弦奏摩诃,两只手腕挽起双刀不断向前突刺。云拨见月,在开刃处瞬间反射出皎洁星光时,修者一个鹞子翻身,右手掷刀而出。刀影接连刺过目标的脑袋,平稳回旋,刹那间修者接刀后双手交叉侧劈,只余“叮叮”两声。
修者似乎被这盛大的血腥气味感染,仰头对月,邪魅一笑,拎起地上的尸体,向镇子里的客栈走去。
“诸行无常,五蕴皆苦”,修者将尸体放在早已为它们准备好的牢笼内,向身边绿衣女子示意。
顶着乌黑下眼圈的女子,不可置信地观赏这一场艺术,情不自禁鼓掌道,“不愧是见道修,果然夜观鬼火,白日见佛。但是——”
“莫多言语”,修者抱臂而立,正经道,“我佛慈悲,渡业已成。在下深知青溪一命一价的规矩,既受了问药姑娘救命之恩,必定在所不辞。”
“但是,我还想说但是,可以吗?”
“姑娘随意吩咐便是。”
淳姜问药拎起圈里的两只死鸡,举到修者面前,“萧沐笙,剩下的三只鸡呢?就这么两只,镇上正在养身体的病人够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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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淳姜问药是两个月前来到这里的。开春,她听闻这里有未曾记载的药材,便兴致勃勃带着一车医书和药箱前来采药,落地就傻了眼。
坏消息是,药材是慈心山院的妖僧编造的幌子,用来吸引大夫,将他们囚禁于此,胁迫研究佛花。好消息有两个,听意识还算清醒的村民讲,清河横空出世的游侠已将恶势力打倒,前去开封了。
淳姜问药:“第二个好消息呢?”
村民:“目前为止,只有您一位医师来了。”
淳姜问药:“……”
科博士的晋升不再只算救过的人头,千金散方里没有记录过这种散发紫色毒气的佛花,而青溪现下的研究重点是开封东郊的朝升暮落花。
她完全可以当作“不小心路过”。
淳姜问药留下一些药膏,交代了几个方子,当夜就要开溜。当她收拾好行李后,突然感到背后一阵阴风吹过,紧接着一柄细长刀背划过胳膊,血渗过绿袖。问药迅速蹬墙侧翻,甩出袖中折扇,两指滑开,掀起一道风墙后两步突进接春尽山空,将贼人踢定在空。
“你,不是无心谷来寻仇的?”,几番争斗下来,问药逐渐占了上风,跪在小贼身上用膝盖顶住他的肩膀,端来油灯一观,身下小贼身着血红袈裟,是个不折不扣的三更天。
还没等自己搞清被仇杀的缘由,大门忽地被推开,一对夫妻喊着“恩人”,“我家孩儿终于退烧了”,拎着一篮子食物就要跪下谢恩。
四人面面相觑,直到这对夫妻放下篮子,一边说着“打搅恩人好事”,一边碎步挤着匆忙出门了。
问药一心求医,向来不关心男女之事,张大嘴巴不知怎么解释,低头又看了眼被打得半死的三更天,恨不得反过来把这人渡了。
“师姐说了,渡一人,垒七级浮屠”,翌日,清醒过来的三更天被五花大绑在床上,倍感失策,师姐负我。
问药给药炉扇着扇子,对这三更天的底细也问了个七七八八,“萧沐笙?见道修是吧,那你现在垒了几个浮屠了?”
萧沐笙偏头环视屋里一圈,对着药炉佯作着急状,“大夫,水开了。”
再回头时,哪还有见道修的身影。问药摇头感慨,脚力这么快,不进九流门可惜了。
为什么不能进九流门?萧沐笙心里还是有点志气。三更天内无同门,但可以找媳妇,于是爹就这么把娘追到手了。可是爹娘和其他义士在清风驿事变中一起死在月神手里,萧沐笙发誓要报仇。
“哦,其实我爹娘也死在契丹人入开封城时候,那时候我还是个婴儿,被从天而降的大师姐捡回青溪”,问药将绳子绑的更紧些,撬开萧沐笙的下巴,灌了一碗药进去,“要比惨的话,不如先担心下你自己。这么多内伤,被几个长老追杀了?打不过就比脚程是吗?”
这倒是事实,萧沐笙不说话了。
“留下来吧,我刚好缺个跑腿的”,问药指了指屋外的鸡舍,“渡不了人,渡只鸡也行。”
佛爷大怒,“我的双刀不是用来斩鸡的!”
大夫伸手,“一命一价,刚才那碗药两串铜钱,给你打个折,一串半。”她顿了下,又补充道,“如果让我满意,我就跟你一起去杀月神,怎么样?”
从此,问药的医馆在客栈里开了起来,佛爷也坑在了大夫手里,一待便是两个月。有人好转,有人病重,重生的喜悦和出殡的哀嚎混杂在一起,日子也一天天过去。
慈心镇非偏僻之地,也有其他三更天时不时路过。问药非常鼓励萧沐笙去一较高下,说辞是打残了我给你治,打得过你可就是长老了,往往哄得萧沐笙大兴而去,败绩而归。
“我不是给了你几包蒙汗药吗?”,问药手腕弹出青丝,“那可是我独门研制升级版,连我自己都是沾一点就倒,你直接朝对面洒呗。”
“趁人之危!我不干”,萧沐笙看着乐呵呵给自己悬丝诊脉的问药,皱着眉头问你是不是又在心里算医药费。问药很正经地说不然呢。
“那你怎么不给他们算啊?”,萧沐笙光着上半身,“嘶”地咧嘴,抬起受伤的左手,指了指桌上已经分好的药包,“大家都是穷光蛋,我连块地都没有,你怎么光坑我一个。”
问药盯着角落里被用来研究的佛花,故意勒了一下萧沐笙腰间的绷带,“他们都给过了。”
萧沐笙疑惑地瞪大双眼,眼神扫视屋里每个角落,极大表达着“家徒四壁”的具象化,“给什么了?银子在哪呢?你藏鞋底了?”
问药微笑,拎起萧沐笙的鞋子,扣在他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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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你怎么不杀了我……你杀了我!”
萧沐笙看着地上奄奄一息又在求死的老苦众,放下了双刀。最近多雨,慈心镇土生土长的草药已失去最佳入药时机,他今天按照大夫给的新地址,走的远了些,没成想在慈心山院后门遇见这么个长老。
没有不可以捡漏的门规,但他总觉得这样有些丢爹娘的人。
于是问药看着客房床上昏迷不醒的三更天,叉腰道,“他家里人也被月神杀了?”
“我是让你救他”,萧沐笙撇嘴,“他刚才昏过去前,扯着我的脚说救命。”
“所以你就善心大发?你不觉得这是天赐良机吗?”,问药不懂,动动手指头就能成为长老,要么放着压根别管,把人哼哧哼哧抗回来算怎么个事儿。
萧沐笙迎风潇洒摊手,“我不想趁人之危,最关键的是我不喜欢老苦众的称号。”
问药:“他醒过来杀你怎么办?你还要为你爹娘报仇吗?”
萧沐笙深深叹了一口气,“月神三年前就死了,你当我永远不知道吗?”
问药扯着长老的衣领就要往扔,胳膊却被萧沐笙扯住。一个没有多余的善心浪费,一个铁了心要维护濒死的同门,两个人话不投机,竟打了起来。
当然,局面很快变成大夫单方面殴打,于是当夜被扔出去的不止一只三更天。
萧沐笙背着佛爷无处可去,受了内伤又无法调动气息飞檐走壁,摇摇晃晃地爬到镇子北边。他瘫在横卧佛像下,有些难过。
侠以武犯禁,乱世才有出路。开封城的皇帝像麦子,换了一茬又一茬。所以爹的娘被偷了看病钱,小姑姑也找不到衙门,没捕快会来穷乡僻壤的村子里抓贼;所以娘的爹死在中渡桥之战里,因为长官不是王清而是杜重威,孤儿寡母被指着鼻梁骂,被捆在柴火堆里要烧死。
在世人都不再拥有信仰时,两尊菩萨从天而降,一个扭断盗贼的脖子,一个踢飞狰狞的火把。萧沐笙在幼时问过爹娘,若世上再无纷争,三更天何去何从;还没等到答案,他们就死在了去往清风驿的路上。
天边传来“轰隆”两声,雨水很快顺着佛雕的石头袈裟,滴在脸上。坐久了有些难受,背后什么东西硌得慌,掏了半天,是一把小蒲扇,大概是问药收衣服时不小心折到他衣服里的。
萧沐笙搂着两对双刀,用蒲扇遮着额头的雨。大夫平时煎药时候,好像就是用这把蒲扇,指挥自己扇来扇去的。又热又苦的药味飘进鼻子里,呛得萧沐笙偏头喘气,但大夫的侧脸就映在了自己眼中;汗珠滑过眼角,大夫眨了下,又顺着脸颊滴进绿白的衣领。
大夫在灯下熬夜看书的样子好看,大夫走街串巷悬丝诊脉的样子好看,大夫没个好脸时候最好看,眼睛瞪得圆圆,一个金光大耳刮子就扇过来了。“噗”,萧沐笙又吐出一口血,擦了擦嘴角。大夫生气的时候,下手也是真狠。
雨有些大了,哒哒哒地要把蒲扇打穿。萧沐笙感觉自己快死了,索性用蒲扇盖在脸上。真丢人啊,他要成为三更天建立以来,第一个死在大夫手里的见道修了。不过有个老苦众垫在屁股底下,也值了。
周遭的声音逐渐消逝,似有明光悬于头顶。佛手轻抚蒲扇,萧沐笙缓缓睁眼,等来了引渡他前去忘川的菩萨。一双慈祥的上挑杏眼,似嗔似怒,似喜似泣。菩萨挽起白瓷莲花手,向自己额头伸来。
“啪——”
“嘶——”
萧沐笙条件反射捂脸,这菩萨怎么打人呢!
“还有气呢,没死就站起来,少给我装”,问药冷笑一声,抽出背上的伞扔进萧沐笙怀里,“你屁股下面那个,自己背回来。”
这长老中的佛花之毒不轻,但自己前日刚好又配了一副药出来,正好可以试试。问药在后面撑着两把伞,暗暗骂自己真是闲的出来找他。
大夫依然忙着熬药,佛爷依然在镇子里东家帮西家忙,只是赌气一般很少说话了。村民们偷偷打趣佛爷,惹娘子生气了不要紧,哥哥们都是过来人,要学会哄人高兴呢。佛爷气得大吼我没有这么不通情理的娘子。
萧沐笙想着问药冷巴巴的脸,心里觉得不是滋味,脚下一晃又来到了曾经采药的地方。他盯着地上的佛泪参,回忆着刚才那帮人怎么说的来着?
杨大哥拍着胸口说,要用这儿,要给她采最漂亮的花,要让她暖和起来。萧沐笙想,采花有什么意思,于是低下头哼哧哼哧啃完了地皮上所有的佛泪参。
他去镇子最南边的杨大娘家里,求来一根绣着花的头带,将佛泪参捆成一束。朋友之间嘛,和好没什么难的。
进门之前深吸一口气,把花背在身后,萧沐笙小步跨进医馆正房里,却看见,问药笑呵呵的脸。
她好像从来没这么被逗笑过,对自己往往是指手画脚的呵斥,嫌水凉了,嫌火旺了,嫌今晚的月光不够亮。她跟那个长老聊着天,眼睛弯弯的,可真好看。
她为什么要对着那个长老笑呢?不是很讨厌吗?
她讨厌的,一直是我吧……
萧沐笙有些失落,转身想退出房门,又被问药叫住。问药招呼他过去喝茶,“游大哥跟我讲,他在开封见到那个顶天立地的游侠了,还有熔炉被炸的事情,可精彩了!”
“游,大哥?”,萧沐笙想,我还不知道这老苦众姓啥呢,你俩先聊上了。
老苦众一双深邃的桃花眼,麻花辫也比自己的好看,还借倒茶的功夫碰她手腕,简直就是个——萧沐笙转念一想,自己凭什么走,索性放下佛泪参,坐在一旁,一杯一杯喝茶。他怎么不知道大夫喜欢听这些乱七八糟的市井故事,要是早知道的话,也买十几本回来天天给大夫讲!
“……珂姐姐那柄大陌刀将我连人带衣服扎在墙上时,我已经没有心思考虑该不该渡那群盗贼了”,游长老眼里忽扇忽扇地冒星星,含情脉脉,“男人这辈子,能博这样的美人一笑,死足矣!沐笙兄弟,我情愿被你渡了,放我做自由身,去追随她的脚步,为她抗八方枪……”
只能说游长老太会讲故事,问药乐得呛水,扭头一看,好家伙对面坐了个水牛。
问药:“你很渴吗?”
萧沐笙腾地站起身,去院子里练武了。问药之前教他,点穴要靠指力,二指穿砖为上等。左耳是一群鸡在咯咯咯,右耳是屋里二人哈哈哈,萧沐笙体内真气乱窜,越是集中越急火攻心,手指戳墙也变成了拳头砸墙。
开封吗?那个天泉叫什么来着?夏侯珂?小爷我在春水阁也是有点人脉的,小心一纸飞鸽传书过去,你就——
“嗵——”
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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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游长老的身体逐渐好转,想在镇子里转转。刚巧大夫不在,向导的责任自然而然落在了萧沐笙头上。
“沐笙兄弟啊,大夫的武功你试过吗?”,游长老跟在萧沐笙后面,似有所思,“我摸过她手腕的经络,功底不一般啊,果然是青溪。”
萧沐笙说你问这个干嘛,游长老答你不怕成亲以后天天挨揍吗。萧沐笙捂着脑袋打转,嘟囔着什么“我跟她真的没关系”,“你们怎么不信”。一个转身,吓得萧沐笙愣在原地。
问药晃了晃手中的提篮,又剜了眼萧沐笙,“我刚好采药回来,没办法,这尊大佛现在尊贵得很,使唤不动。”
萧沐笙心想,还不是你不理我。问药顺手把提篮塞到萧沐笙怀里,吩咐他去库房晒药,还有别再把墙捶塌个洞出来。
“他走了,我陪游大哥逛逛?”,问药背着手走在前面,“慈心镇就这么大,会武功的都在你身边了,游大哥想找什么呢?”
游长老一笑,“没什么找的,随便走走。沐笙兄弟好福气啊,有这么个美人喜欢他,寸步不离。”
“三更天哪来的兄弟,不恶心吗?”问药回头,二人眯眼相视,两只狐狸互相露出了尾巴,藏也不藏,“萧沐笙的命,我保了。门派里其他可渡的人那么多,你最好明天就走,这是警告,可别让开封城的珂姐姐等急了。”
游长老退后一步,鼓掌叫好,“啧啧,要是我不呢?”
问药走上前,贴近,轻声道,“那就到时候试试,长老的双刀快,还是我的扇子疼。”
当夜亥时,萧沐笙还在打坐假寐,心续却已飘回白天。他摸着鞋下了床,脑子里全是游长老悄悄跟他说的那句“子时来客栈二楼,有惊喜,记得屏息”。
萧沐笙调动内力,屏住气息,一步一步上去。客栈二楼被问药全部改成病房,想起游长老说这话时紧张的脸,萧沐笙担心是不是问药出了什么事。
他侧趴在门口,顺着缝隙看进去,突然肩膀上被压了一只手。“嘘”,游长老附耳道,“你仔细看她手里是什么——”
这是中毒最深的一间病房,无时不刻没在传出痛苦的呻吟;瘦出相的,胳膊被佛花吃到只剩半截的,双目失明的,无法言语的,每个人都在挣扎着伸出胳膊,喊出的模糊话语不是“救救我”,而是“杀了我”。
问药手里握着的也不是汤药,而是浓缩成精华的佛花汁液,一滴可比百朵,致幻的瞬间就会夺了人性命。萧沐笙很难相信,平日里翻医书到凌晨的大夫,会在此刻将还有一息尚存的病人,一个一个喂进花汁,让他们毒发身亡。
“呵……佛花……开佛花……额——我——”,杨大娘瞪大眼睛,歪头断了气,透过木门缝隙死死地盯着萧沐笙。他知道大娘日益病重已是回天乏术,可亲眼见到这一瞬间,还是让他倒吸一口凉气,不小心踢到了身后的木桶。
“谁!”,跟木门一起飞出来的还有五只飞镖,接着两道风墙拦住了去路。问药难以置信地看着萧沐笙眼里的震惊,刚想解释,又被游长老一招粟子游尘逼退到墙角。
“我看这美人才是活阎王!”,游长老抓住空隙掷出回旋刀,“你还不上!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萧沐笙大脑完全愣住了,潜意识提醒他这个游长老有问题,可房中村民的死状太惨烈,逼得他不得不跟上配合,甩出双刀。问药左袖又掉出另一支折扇,一扇攻击,一扇治疗,竟和二人打的有来有回,逐渐占了上风。
萧沐笙眼见情势不好,箭步绕道问药身后,带着药粉的手捂住问药的鼻子。
问药晕倒了,但萧沐笙警惕地看着游长老,质问他到底要干什么。
又一只老鼠蹦出地面往萧沐笙脚上啃的时候,游长老露出狡邪的目光,“很好猜啊,谁让你当初没有渡了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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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快入秋了,山中落叶美景极为壮观,饶是会碰到穷奇师,问药还是要坐在湖边的亭子里,慢悠悠地欣赏好一会儿。
当初醒来时已经在藏贤岗驻地里了,听说背她来的那个人,被师姐师兄联合起来狠狠踢了个半死,在天上一炷香的功夫都没下来。花汋师姐心疼不已,贴心地把脉,熬药,发现小师妹外里内里没受什么伤。
“她每天就这么发呆?”,王师姐临行前,拍着花汋肩膀道,“在我们去慈心镇以后,你还是把她自己捣鼓的蒙汗药都没收了吧。这次的惩处已经是网开一面了,再从行医生做起,好好反省吧。”
问药自觉也有错,为早日研制出佛花秘籍,急功近利了些。可已经病入膏肓,又没有丝毫求生欲的人,她觉得,解脱或许是更好的出路。多少村民痛苦地揪着她的衣领,多少次偷偷倒掉那个人好不容易按照火候熬出来的药,更有甚者在她查脉时绕后,举起篱笆准备要她的命。
“可以放弃不救,但我们没有决定他人生死的权利”,花汋悄悄坐在问药旁边,把头靠在她肩上,“还记得文津馆的萧景泽吗?她给我传书,最近不见山的千年渡那边有一些情况,要不跟我去看看病人?”
“看犯人吗?我被流放了?”,问药难得开口。
马车摇摇晃晃,从藏贤岗颠簸到来生岸的渡口。等船时,问药抬头望着那尊伟岸的神像,心里忽然想起那个人。她撕烂手中的蒲扇,撕烂与那个人的回忆,扔在菩萨面前。
来生岸满眼的曼珠沙华,红得让人眼睛疼。若菩萨有知,请替我斩断孽缘。
半年过去,问药跟着花汋收获颇丰。不是因为医术大有所进,而是山里那位上蹿下跳的游侠天天崴脚。
问药第一次见到那位传说中的游侠时,手下没留情,直到游侠点住她的穴道,掏出一沓校服解释道,“好姐姐,我现在真的不是三更天,你看我还有你们青溪的校装呢。要是喜欢红衣服,这套狂澜的送你也行啊,哎不过就可惜我劫的那些狱了。天泉的这套不行,我还要穿给江叔看……”
不打不相识,问药开始天天给游侠治病;游侠为了表示感激,叫来墨山道的朋友,给她们盖了个临湖小院子。听说那些朋友本来不愿意偷偷出山,但一听见这里的猴子多,套了飞天索就来了。
不见山本就多雨,近日更甚,终于一天夜里,伴随着轰隆雷声,木板房顶被山上跌落的石头砸了个大窟窿,顺道把花汋临走前给中秋准备的月饼砸成一坨。问药握紧拳头一怒之下,去千年渡口找村民帮忙了。这个不靠谱的师姐为了追老婆,居然撇下自己一个人过中秋!
来回折腾了四个时辰,等村民们带着工具赶到现场时,一齐疑惑地看向问药,“大夫,你家厨房的大窟窿呢?”
问药看着被匆忙修补好的屋顶,疑惑地皱眉,这什么做好事不留名的田螺姑娘,难道那帮只会朝自己扔石头的猴子终于转性了?
村民走后,她爬上屋顶敲了敲,嗯,还挺结实。可惜了,本来还想坐在厨房里直接看月亮。
问药走进屋里转了一圈,那些食物残渣不见了,而床上被放了好大一个食盒,里面是一块块包着红布的月饼,最底下放着一把蒲扇。她抽出一看,破破烂烂的扇面上写着四个大字,“对你不起”。
找死呢。
问药已经半年没有想起过这个人了,恨得牙痒痒。她拎着食盒来到湖边,拿起月饼向猴子一个个砸去。
凭什么不相信我?凭什么跟着不想干的人对付我?凭什么背自己回青溪?凭什么对着大师父下跪,编故事把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凭什么被师姐师兄打了以后一声不吭就走了?
直到手里还剩三个月饼时候,亭子旁边树上一直默默蹲守的人终于忍不住跳下来,握住她的手,“好姐姐,别砸了,不然一个都不剩了。”
现在又凭什么来帮她修房子,显得自己很伟大吗,伟大到让我这么难过吗?
眼眶不争气地变红,她抿着嘴,捶了来人一拳,不轻不重。萧沐笙捂着胸口装作受伤状,“半年不见,姐姐功力见长。小弟牺牲以后,谁来给姐姐补屋顶?”
问药不理他,拎着食盒往回走。萧沐笙死皮赖脸地在问药身后跟着,一口一声好姐姐叫着。问药不理他,这个人现在怎么油嘴滑舌的。
“姐姐如高山,我只做溪流,为你盘旋……”
“姐姐如雄鹰,我只做星光,为你启航……”
“停——”,问药打断他,从抽屉里掏出一本《我与天泉那些年》,指着封面上的作者道,“游长老也送你一本了?”
萧沐笙心里大骂,你个该死的老苦众,不是说给我的是绝世孤本吗?
“嗯,所以接下来准备怎么道歉?”,问药翘着二郎腿坐在靠椅上,摩挲着那把蒲扇,“不知道我门绝学青山执笔,用这柄蒲扇能发挥出几重功力?”
萧沐笙泄了气,转身冥思,片刻后又走到问药面前,半跪在地。
“我不应该错信一个外人的话,惹大夫难过……”
“还有呢?”
“我不应该把蒙汗药洒在手绢里,偷袭大夫……”
问药问一句,萧沐笙答一条,从承认大错误开始,到相处时的点滴。当他说到不应该洗坏大夫的袜子还污蔑是隔壁不羡仙的大鹅叼走时,问药扶额,让他闭嘴。
萧沐笙从怀里掏出一束被压到有些变形的佛泪参,抬起湿漉漉的双眼,举在问药面前,“我在来生岸时捡到一把破碎的蒲扇,菩萨告诉我,她真的生气了。”
“我最不应该的,是没有早点把这束花送给我喜欢的人,告诉她我心悦她,想跟她在一起走遍清河的每个角落。”
问药别过头去,接过佛泪参,“是菩萨告诉你的吗,我怎么不信……”
萧沐笙用膝盖往前蹭了两步,把头靠在问药膝盖上,“其实是一个过路的游侠,见我在佛像下一心寻死,不仅给我治了病,还开导我。她看起来什么都会,好神奇……”
问药想起来了,当初师门中人下手重,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活到今天的。她左看右看,故作不在意道,“不就是被打了一顿,有什么好寻死的。再说了,你们三更天不是以渡人为己任吗,你都没渡过,怎么能死呢……”
萧沐笙顺杆爬到椅子上,逼近问药的脸,有些小得意道,“姐姐这是原谅我了,不然在意我干什么。”
问药炸了毛,刚要推开萧沐笙,忽地被抱住。
“淳姜问药,我喜欢你”,四目相对间,萧沐笙的唇慢慢接近。被喊着大名告白,问药的身体有些发软;轻轻接吻时,似要坠落,心又被吊在云端。
中秋好时节,圆月悬空,风吹起来生岸的佛像,不曾在菩萨指间停留,沿着星河吹到不见山,拂过花瓶里的佛泪参,拂过爱人的唇角。
屋顶的游侠收起杳无形,大轻功朝山上飞去。
不见山奇遇·月渡来生,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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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翌日,问药就着茶水啃着月饼,端详着正在穿衣的萧沐笙。
“大夫,人家可什么都给你了,你也不能一直这么盯着”,萧沐笙有些羞赧,又挺了挺胸肌,“虽然我离开三更天以后,练的也还不错……”
“谁看你了,我在看你的衣服”,问药嫌弃地摆摆手,“离开?我就说你怎么穿着墨山道的校服,还以为是什么特殊任务。”
原来当日在来生岸被游侠治好后,萧沐笙便在佛前埋了佛珠与袈裟。游历到不见山时,在打完第五百只猴子后,一个念头油然而生——渡人不如渡猴,为什么不去墨山道?
还别说,与杀人相比,当初在慈心镇练的匠瓦功夫排上了用场,帮助萧沐笙很快通过入门考。这一待就是小半年,旁人都道来了个不吃不喝一心钻研的疯子,直到那位游侠突然也来了不见山,拍着他的肩膀说,你知道吗千年渡有对青溪圣手,要不要跟我去给她们盖房子。
“哦……那,那个游长老呢,怎么你们互相没渡成吗?他还托游侠给我来了本市井册子”,问药翻着那本《我与天泉那些年》,“挺会写哈,卖书比渡人赚钱吗?”
萧沐笙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嘴一笑,“那就不得不说到那一晚了……”
与大夫决裂的那天,又一只老鼠蹦出地面往萧沐笙脚上啃的时候,游长老露出狡邪的目光,“很好猜啊,谁让你当初没有渡了我呢?”
游长老受了伤,和萧沐笙打的难分伯仲,就在萧沐笙闪避未果的瞬间,游长老抓住机会卷起双刀向前一个猛突——
萧沐笙惊魂未定地爬起来,看着挣扎了半天的长老,才接受了他卡进墙里的事实。原来那天萧沐笙练点穴时把墙捶出好大一个洞,和大夫怄气又不想好好补,小声骂着“把我当瓦工师傅吗”,左手草纸,右手浆糊,一道刷子一张纸,勉强把墙洞糊上了。
长老这一撞,把自己结结实实刚好撞进洞里,大喊,“卑鄙小人!居然埋伏如此狡猾的陷阱!”
萧沐笙:“那我走?”
长老又气急败坏道,“你别走!你!你……你把我拉出来我们再打!”
萧沐笙挠挠脸,“那我还是走吧。”
最终以和平离开为条件,萧沐笙从后面抱住游长老的屁股,两人配合着节奏一下一下往外拽。
这也是夏侯珂按照飞鸽传书的地址,找到萧沐笙时,看到的画面。
“你就是萧沐笙?”,一扛着陌刀的魁梧女子捂着眼睛别过头,“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
萧沐笙连忙摆手,“啊是的我是萧沐笙!啊不不不你误会了我不是!我们不是那种关系,楼上客栈里的大夫才是我老婆!”
“比武呢,切磋,切磋哈”,他踢了踢旁边人小腿,“游长老卡墙里了,我帮他出来。游长老你说句话啊……游长老!”
游长老哪还敢说话啊,憋红了脸装死。
“我来帮忙吧”,夏侯珂和萧沐笙一人一条腿,朝一个方向往外拽。眼见有成效,萧沐笙更加用力一使劲,只听“刺啦”一声划破夜空。
浑圆的屁股上只剩半截裤子,另外半截在萧沐笙手里;亵裤上歪歪扭扭绣了一只花狗,萧沐笙认得出来,这是长老的手艺。
游长老垂着绵软的双腿,这下真的想死了。
再出来时,见道修早一溜烟背着昏迷的大夫跑了。夏侯珂脱下天泉外套,披在游长老身上,轻笑道,“有人飞鸽传书给我,说你病重,休养于此。我当又是你的玩笑,没想到一来就看了这么一出好戏。”
游长老闭着半晌没说话,忽然甩下披风,一个大轻功朝云里弹射出去。
“我要杀了那个见道修!”
此时要偷偷回不羡仙看望相亲的游侠,大轻功飞在天上时,眼前突然飘过一行字——
清河不平事 ·长老之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