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生物钟让聂红裳在固定的时间点悠悠转醒。
窗外天光已经大亮,柔和的光线透过窗帘缝隙,在房间里投下斑驳的光影,她习惯性地想翻身,却感觉到一条手臂还稳稳地环在自己的腰上。
这很反常。
林渡的作息向来精准得就像是钟表,无论前夜多么……激烈,她总是先于自己醒来,并且会悄然起身,或是静坐调息,或是准备早餐,像这样沉睡到天色大亮还毫无动静的情况,聂红裳几乎从未见过。
她小心翼翼地侧过身,面向林渡。
林渡沉睡着,墨色的长发铺散在枕上,衬得她肤色愈发冷白,平日里那双总是清冷深邃的眼眸紧闭着,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唇色是淡淡的绯,昨晚被她咬破的地方已经愈合,只留下一个极浅的痕迹。睡梦中的林渡,敛去了所有的锋芒和距离感,竟显出一种难得的安宁。
聂红裳看得心头微软,忍不住凑上前,极轻极快地在那微凉的唇上印下了一个吻,如同蝴蝶点水,生怕惊扰了她。
见林渡没有丝毫醒转的迹象,呼吸平稳悠长,聂红裳这才放下心来,动作极其轻柔地将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挪开,又细心地将被子替她掖好,这才蹑手蹑脚地下了床。
她回头又看了一眼床上沉睡的人,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抹温柔的弧度,心里盘算着让她多睡会儿,早餐自己来解决。
轻轻带上主卧的门,聂红裳趿拉着拖鞋走向客厅。
只不过,客厅里的景象让她微微一愣。
开放式厨房的中岛台上,已经摆好了碗碟和筷子。楼婉清正站在灶台前,小心地将煎好的荷包蛋盛入盘中,她身上穿着一件素雅的米白色家居服,长发松松挽起,露出纤细的脖颈。
听到脚步声,楼婉清转过身,看到聂红裳,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轻声招呼道:“红裳姐,早。我……我准备了早餐。”
空气中弥漫着小米粥的清香和煎蛋的油香。
聂红裳看着她,又看了看桌上明显是三人份的早餐,心里明了,婉清大概以为林渡会像往常一样早起,所以准备了包括她在内的早餐。
“早啊,婉清。”聂红裳走过去,语气尽量自然,试图驱散那若有若无的尴尬,“辛苦你了,看起来很不错。”
两个女人,共享着同一个心爱之人,即使心照不宣,在这样的清晨独处,难免还是会有一丝微妙的气氛。
楼婉清将煎蛋放在桌上,双手有些无处安放地擦了擦围裙,“不辛苦的……我习惯早起了。那个……林渡她……”她目光下意识地瞟向主卧紧闭的房门。
“她还没醒。”聂红裳接话,走到咖啡机旁,给自己弄了杯咖啡,“让她多睡会儿吧,我们俩先吃。”
“好……好的。”楼婉清点点头,顺从地坐了下来。
两人默默地开始用餐。一时间,只有餐具轻微碰撞的声音。
聂红裳喝了一口咖啡,觉得这沉默有些压人,便主动找话题:“嗯,今天公司没什么急事,我请假了,偷得浮生半日闲。”她笑了笑,试图让气氛轻松些。
楼婉清抬起眼帘,也微微笑了一下:“那很好啊,红裳姐你平时太忙了,是该多休息。”
“是啊,”聂红裳夹起一小块煎蛋,状似随意地继续说道,“这一闲下来,就忍不住想东想西。你看啊,婉清,我们现在这情况……也挺特别的。”
楼婉清拿着勺子的手顿了顿,没有接话,耳根微微泛红。
聂红裳看着她这害羞又紧张的样子,心里那点因为共享而产生的微妙醋意也淡了些,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感触,她放下筷子,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商量和调侃的口吻:
“我在想啊,这林渡就一个,时间呢,一周也就这么七天。咱们是不是……得稍微规划一下?不然岂不是要乱套了?”
楼婉清显然没料到聂红裳会如此直白地提出这个问题,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脸颊迅速爬满红晕,支支吾吾地:“规……规划?红裳姐,你的意思是……”
“就是排个班嘛。”聂红裳说得更直白了些,“比如……一周七天,你看,怎么分配合适?总得有个大概的章程,也省得……到时候尴尬,或者让她为难,你觉得呢?”
这个问题实在太过于直接,楼婉清完全懵了,心跳得像打鼓一样,她从未想过要和别人“分配”林渡,这让她感到羞耻,却又不得不面对现实,她低下头,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声音细若蚊蚋:“我……我不知道……红裳姐,你决定就好……我……我怎么都可以的……”
看着她这副全然被动、任人安排的模样,聂红裳在心里叹了口气,楼婉清的性子软,让她来争来抢是不可能的。
“那……”聂红裳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真的认真思考起来,“你看这样行不行?周一到周五,她大部分时间估计也有自己的事要忙,晚上呢……就轮流?比如一三五,二四这样?周末两天……再看情况,或者一人一天?”
楼婉清听得脸颊发烫,头垂得更低了,“……都听红裳姐的。”
聂红裳看着她通红的脸,忍不住想逗逗她:“那你想要哪几天?先挑?”
“不……不用了!”楼婉清慌忙摆手,“红裳姐你先选,剩下的……剩下的给我就好。”
主卧的门把手传来轻微的转动声。
两人立刻像被按了静音键一样,同时噤声,齐刷刷地转头望向主卧门口。
门被轻轻推开,林渡穿着睡袍,出现在门口,墨发还有些凌乱,眼神带着初醒的朦胧,目光扫过餐厅里正襟危坐、表情各异的两人,淡淡开口:
“在聊什么?”
聂红裳心里一紧,面上迅速挂上自然的笑容,起身迎了过去:“没什么,就和婉清随便聊聊家常。你醒啦?难得见你睡这么沉,是不是昨晚太累了?”她语气亲昵,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伸手想去整理林渡微乱的睡袍领口。
楼婉清则像是做了亏心事被抓个正着,慌忙低下头,假装专注地搅拌着碗里已经微凉的小米粥。
林渡任由聂红裳靠近,没有躲闪,她的视线在聂红裳强自镇定的脸和楼婉清几乎要埋进碗里的头顶之间流转了一圈,最终落在聂红裳脸上,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不累。”
她绕过聂红裳,径直走向中岛台,给自己倒了杯温水,仰头喝下。
聂红裳看着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里有些挫败,又有些不甘,跟过去,靠在岛台边,故意用刚才商量好的话题试探:“我们在说呢,你这段时间神出鬼没的,想见你一面都难。我和婉清是不是得提前预约一下你的时间啊?”她说着,还朝楼婉清那边使了个眼色。
楼婉清接收到信号,身体僵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耳朵尖都红透了。
林渡放下水杯,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她转过身,正面看着聂红裳。
“预约?”她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觉得有些荒谬,“我的时间,何时需要如此规划了?”
聂红裳被她的反问噎了一下,有些恼火:“那不然呢?林大师您日理万机,我们两个凡夫俗子,总不能天天守着碰运气吧?”
林渡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扫过局促不安的楼婉清,然后重新看向聂红裳,淡淡道:“我不会消失。”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
“至于其他,顺其自然即可。无需这些无谓的算计。”
她说完,不再看聂红裳变得有些难看的脸色,转身走向浴室:“我去洗漱。”
直到浴室的门关上,传来隐约的水声,客厅里凝固的空气才仿佛重新开始流动。
聂红裳气结,瞪着浴室门,咬牙切齿地低声道:“顺其自然?无谓的算计?她倒是说得轻巧!”
楼婉清这才悄悄松了口气,抬起头,看着聂红裳愤愤不平的样子,小声劝慰道:“红裳姐,林渡她……可能就是不喜欢被这样安排。”
“不喜欢被安排?”聂红裳哼了一声,“那她倒是给我们一个明确的态度啊!这样不清不楚的算什么?”她心里其实明白,林渡的性格便是如此,超然物外,讨厌被束缚和规划,尤其是在情感上,但明白归明白,真落到自己身上,还是觉得憋闷。
“也许……”楼婉清犹豫了一下,声音更轻了,“也许她觉得,对我们两个,都是一样的……不需要分那么清楚。”
聂红裳闻言,神色复杂地看了楼婉清一眼。
一样的?真的能一样吗?她想起林渡偶尔看向楼婉清时,那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与看自己时不同的怜惜,也想起林渡昨夜在自己面前屈膝认错的样子。
分明是不同的。
“算了。”她有些烦躁地摆摆手,不想再继续这个让自己更心烦的话题,“吃饭吃饭,凉了就不好吃了。”
两人重新坐下,继续着被打断的早餐。
经过刚才那一出,气氛比之前更加微妙和沉闷了。
过了一会儿,林渡洗漱完毕,换了身简单的家居服走出来,墨发微湿,被她随意地拢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晰的面部轮廓,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又冷冽。
她走到餐桌旁,很自然地坐在了楼婉清旁边的空位上。
聂红裳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
楼婉清则受宠若惊般地僵直了背脊,连呼吸都放轻了。
林渡仿佛没有察觉到两人细微的反应,拿起一个空碗,盛了小半碗小米粥,又夹了一点点看起来比较清淡的小菜,然后,将这碗粥轻轻推到了楼婉清面前。
“你脸色不好,多吃点。”
楼婉清看着面前那碗突然多出来的粥,眼眶微微发热,连忙低声道:“谢谢……”
聂红裳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涩难言,她强迫自己低下头,用力咀嚼着嘴里的食物,却感觉味同嚼蜡。
林渡这才开始给自己盛粥,动作不疾不徐。
餐桌上再次陷入寂静,只有细微的咀嚼声和碗筷碰撞声。
这时,林渡放在客厅茶几上的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发出沉闷的“嗡嗡”声,打破了这片诡异的宁静。
三人的动作都是一顿。
林渡微微蹙眉,放下筷子,起身去拿手机。
聂红裳和楼婉清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追随着她的背影。
林渡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没有备注,是一串陌生的号码,但那个号码的归属地……她认识。
是创生纪元实验室内部的线路。
她的眼神几不可察地沉了沉,指尖在接听键上悬停了一瞬,然后,她拿着手机,没有立刻接听,而是转身,走向了次卧,并随手拉上了门,隔绝了内外空间。
聂红裳看着她刻意回避的背影,心里那根名为“凌芸”的刺又被狠狠地扎了一下。
楼婉清也担忧地看着阳台外林渡接起电话的模糊侧影,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次卧里,林渡接起了电话。
“说。”
电话那头,是克劳斯博士略显激动的声音,通过听筒传来:“林小姐!初步合成有了重大进展!我们根据你的血液样本,成功模拟出了一种化合物,它在体外实验中显示出了逆转你细胞端粒异常活性的潜力!虽然还不稳定,但这绝对是突破性的第一步!凌总希望你能尽快来一趟实验室,我们需要进行下一阶段的**测试和数据采集……”
“我知道了。”林渡淡淡回应,没有多余的话,直接挂断了电话。
逆转细胞端粒异常活性……迈向凡人的第一步么?
她微微合眼,脑海中闪过聂红裳带着委屈泪光的眼,闪过楼婉清怯懦依赖的神情,也闪过凌芸偏执而势在必得的笑容。
因果纠缠,执念深重。
再睁开眼时,她的眸底已是一片平静的决然。
她转身,拉开门,重新走进客厅。
聂红裳和楼婉清立刻假装继续吃饭,但目光都若有若无地瞟向她。
手机放回茶几,林渡面色如常地走回餐桌旁坐下,仿佛刚才那通电话从未发生过。
“谁的电话?”聂红裳终究没忍住,状似随意地问道。
林渡拿起筷子,夹起一片清炒的菜心,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直到咽下,才抬眼看向聂红裳,“创生纪元。克劳斯。”
聂红裳握着筷子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白。楼婉清也抬起头,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惊惧。
“他们……他们找你干什么?”那个地方,那些冰冷的仪器和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光是想起就让聂红裳不寒而栗。
林渡放下筷子,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角,她言简意赅,没有隐瞒核心信息,“药物研究有了进展。初步合成的化合物,在体外实验中显示出逆转我细胞异常活性的潜力。”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聂红裳紧绷的脸和楼婉清苍白的唇色,继续道:“他们希望我尽快过去,进行下一阶段的**测试和数据采集。”
“**测试?!”聂红裳失声重复,“什么意思?他们要对你做什么?注射那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吗?会不会有危险?”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充满了恐慌。
楼婉清也紧张地看着林渡。
“风险可控。”林渡语气依旧淡然,仿佛在谈论今天的天气,“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为了……那个可能性。”
为了能像普通人一样,经历生老病死,陪伴她们走完这一世。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但在场的三人都心知肚明。
餐厅里再次陷入沉寂,比刚才更加凝重。
聂红裳胸口剧烈起伏着,她知道林渡的决定无法改变,也知道这背后的原因让她们无法真正阻拦,可一想到林渡要去那个地方,要被当做实验体,她就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心痛和无力。
楼婉清低下头,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面前的粥碗里,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她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除了担心和哭泣,什么也做不了。
林渡将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沉默片刻,她伸出手,同时覆上了两人放在桌面上的手,“我会回来。不用担心。”
“什么时候去?”聂红裳哑声问。
“今天。”林渡回答。
“我送你。”
楼婉清也用力点头,声音带着哭腔:“我……我也去。”
这一次,林渡没有拒绝。
“好。”
早餐结束。没有人再有胃口。
林渡起身,去卧室换外出服。聂红裳和楼婉清也默默起身收拾碗筷,动作都比平时慢了许多。
当林渡换好那身惯常的黑色休闲装走出来时,聂红裳和楼婉清也已经准备好,站在玄关处等她。
三人一起下楼,聂红裳开车。
车子平稳地驶向创生纪元总部所在的方向。车内无人说话,只有空调系统低沉的运行声和窗外城市的喧嚣。
聂红裳紧握着方向盘,目光直视前方,唇线紧抿。楼婉清坐在后座,偏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眼神空洞。
林渡坐在副驾驶,神色如常,甚至微微合着眼,像是在养神。
到达那栋伪装成普通商业大厦的创生纪元总部楼下,聂红裳将车停在路边。
林渡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
“林渡!”聂红裳忍不住喊住她。
林渡动作一顿,回头看她。
聂红裳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句:“小心点。我们……等你回家。”
楼婉清也扒着前座的靠背,红着眼睛。
林渡看着她们,目光在两人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极轻微地,点了点头。
“嗯。”
没有更多的言语,她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向那栋大楼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