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骁大摇大摆地从大理寺出来,指尖勾着腰牌轻晃两下,便随手放进怀中。方才将卷宗交由大理寺的人帮忙抒写,自己在一旁口述,倒也不累,就是费了些时辰,口有些渴。
他捏了下喉间,心道,这帮大理寺的不愧是一帮武夫,写完了就请他出来,连口茶都不给喝。他回望了下大理寺高悬的牌匾心中默默地给他们记上了一笔。
将将走出宫门却正巧碰见个熟人,他轻勾嘴角,抱臂晃悠过去:“诶唷,这不是谢侍郎么,站在宫门口等谁呢?”卫骁说完还不忘挑了下眉。
王尧晟此刻正着一身官服,见到来人瞳孔微缩。怎么是他?!他的姿态和善,让王尧晟不免有些惊讶。随之想起什么冷笑一声。
“是卫世子,别来无恙啊。”
卫骁眨眨眼:“嘶——”他心底冒出个坏主意,顿时开朗一笑,只瞬间就换了幅面容,“像条狗似得在门口是等谁呢?”
不愧是卫骁,变脸速度之快令人侧目。王尧晟此前就知晓此人的“英勇”事迹,人嫌狗恶之人果然嘴里吐不出什么象牙。不过卫国公死了,他竟也不见伤心之态,想来也是个冷血之辈。
王尧晟看他的眼神宛如看一个死人,心道,你祖父死了,你也快跟着他一起上路了。这么一想,那份恨意稍稍消解,转而变成些许蔑视。
“世子不该驻守荆州么?怎么有空来到六安?”他眯着眼,故作好奇。可卫骁一眼就看穿,他的眼神里绝非是好奇那么简单。
卫骁拧着眉:“卫国公死了,我是特意给皇上送讣告的。不过闻君安你今日怎么不机灵了,这声世子怕是要改口,如今该称呼我为卫侯爷。”
“……”
王尧晟顿了顿:“倒是没料到卫国公同卫世子的关系如此淡薄,国公爷去世,世子竟一滴泪也没流啊?”语气中仿佛恨不得当场就看到他悲戚的模样。
卫骁摸着下巴,脸上却是十足地困惑:“诶,你怎么不揍我?”
王尧晟一怔,这人怎么突然换了个话头?他不解,露出鲜少的咪蒙:“什么意思?”
“我在巴陵之时可是没少欺负沈香龄。你见到我,为何不直接拳脚相加,反而……更在意我祖父一事?”
卫骁记得清楚,幼时自己因嫌弃沈香龄满院跑,觉得她聒噪得很。曾用脚绊过她几次,就被谢钰从背地里讨了回来。他从小武艺过人,却与谢钰难分高下,二人相遇时都是难分伯仲,各有损伤。
王尧晟一听冷下脸来。
他心里慌乱,随即又想,卫骁查不到任何证据,天雎是被他亲手所杀。二人之间联络也从未被人知晓,再怎么样也牵扯不到自己身上,既然没有证据那他还怕什么?
“香龄与你的事我自会在别处同你好好地讨要,侯爷不必太着急。侯爷得罪过的人如过江之鲫,夜半安寝之时不得安宁,还望多加小心些才是。”
闻言,卫骁只拧着眉,一语不发。他左右歪头,竟是注目打量起王尧晟的脸来。
久久不语让王尧晟无从招架,原还以为这卫骁是为莽夫,可卫骁的目光如刀,自顾自的探究显出此人心计之深,无从阻拦。被盯得不耐烦起来,他忙唤卫世子,企图唤醒卫骁那可怜的礼数。
谢非池恰巧此时出宫,见是他二人在攀聊,很是好奇地走近。王尧晟见状抓住时机,正好脱身:“见过父亲,世子从宫里出来偶然与我遇见,刚巧打个了照面。”
谢非池与卫骁并不相熟,只随意寒暄几句就带着王尧晟回府了。
放下随意揖礼的拳头,卫骁盯着那辆悠悠离去的马车。回想起从前记忆中与谢钰几次相遇的情形,诸多对比下来,总觉得方才谢钰的表现得十分之怪异。
真是奇怪……究竟古怪在何处……
还未等他深想,卫宇在一旁探头探脑,嘴上嘀咕着:“这世子不会改了口味,盯着谢公子看了这么久?难道如今不喜欢女子开始喜欢男子了?”
想到这儿,卫宇一阵恶寒,连忙将领口拢好。上前道:“请世子快上马车,世子妃还等着你回府用膳呢。”
而马车里的王尧晟,特意选在今日等谢非池,并非是为了巩固父子情谊,而是想将沈香龄与自己的亲事彻底定下来。本来在心中已想好诸多说辞,未料到谢非池眼都没眨,只道了句成亲的日子不是早就说定?
王尧晟这才忙问是何日,谢非池道:“明年霜降之日。”
霜降之日是沈香龄的生辰,但经过与香龄的昨日争执,他便起了些提早成亲的念头。倘若等到明年霜降,那岂不是还有三百六十五日,时日太久,他不愿再等。
刺客的直觉告诉他,拖得久恐怕会生出些莫须有的事端来。
再者,沈香龄近日来与那个小白脸来往频繁,嘴上总提不想成亲四字,他心中不安。姓闻的一看就是人面兽心之辈,他对沈香龄的爱慕昭然若揭。若真把沈香龄哄骗了,那可不妙,还得是尽快成婚才好。
于是一下马车就同谢非池拜别,直奔后院去找周蔚音。周蔚音的侍女来通传夫人还在更衣让他稍等片刻,王尧晟知晓周蔚音有午后练枪的习惯,便老实候着。
约莫一炷香的时辰,周蔚音身边的侍女秋荷唤王尧晟进屋。
“见过母亲,母亲万安。”
周蔚音屋里还未点上火炉,空气清爽微凉,很是醒神。她素来体热,也不似平常妇人需要执掌中馈,大部分的事都在谢老夫人手里攥着,她常常午后锻炼,所以并不是很畏寒。
“嗯。”周蔚音点头,见他行色匆匆还是一身官服,实在好奇,“钰儿辛苦了,为何此时来我这儿请安?”
王尧晟撩开衣摆,他此次倒是诚心诚意地半跪在地上,抱拳道:“来找母亲是想恳求,母亲更改香龄与我的婚约。”
“什么!?”
没头没尾的,周蔚音听罢立即拍桌而起,手又瞬间一缩——是拍疼了。秋荷赶忙抓住她的掌心揉搓着,周蔚音已顾不上疼,抽回手满脸的不可置信。
她半撑着身子:“你!你难道当真要与香龄分开?外界所传的皆是真的?”
王尧晟一脸茫然,便知是周蔚音误会,人都要走到自己身前诘问,他赶忙笑了声:“母亲息怒,我是想将香龄与我的婚约提前,并非要取消婚约。”
“——啊?”周蔚音倒吸一口凉气,她拍拍胸口坐下,带着无奈地笑骂,“你可真真要把我给吓死!”但脸上释怀的笑容却没有责怪的意思。
“可是,不对呀…”她皱着眉,“为何要提前?不是早已定好了么?你当初可是直接否了大师选的日子。”
“我还记得大师本将成婚之日定在春分,你不愿,定要选在香龄的生辰之日。当时大师说,若是春分成婚与你二人生辰极配,当属枯木逢春之意。若是在当日成婚,将来你二人遇何事都能迎刃而解,万事顺意。”
“你不偏不答应,大师便也没有勉强,只道若是霜降之日成婚,恐怕会徒生破折,九死一生,但也勉强能遇难成祥。”说到这儿,周蔚音噙着笑意,想到当日情形还觉得分外有趣。
“我可是平生第一次见你发那么大的火,直接冷着脸将大师请了出去。”说到这儿,周蔚音敛起笑意,觉出古怪来,“这…好端端的,为何无缘无故地就要提前呢?”
王尧晟耐着性子等她回忆起往昔的点滴,心里较之从前的不屑,更多的却是冒着酸水的怒气,他站起身来。
“回母亲,是……近日来流言蜚语颇多,我担忧香龄会多想,便想早日成婚安她的心。父亲说三书六礼早已备好,那不如早些办了的好。”
周蔚音收拢起嘴角,她的儿子她自然清楚,为何在霜降之日成婚自然是为讨香龄的欢心。香龄虽会多想,但她天性活泼从不内耗,遇到何事只要说开,她也不会再钻牛角尖。
同这样的好孩子过日子才会快活些,她也常常学着香龄的性子来劝解自己。
关于流言蜚语她曾同沈香龄细聊过,那孩子说虽会有困扰但从未放在心上。当时沈香龄说过,若是真在她生辰之日成婚,足见谢钰诚意,是再愿意不过的。
“你是不是因着外界的风言风语,自己多想了?”周蔚音一脸凝重。
王尧晟不解,怎么话头跳到了这儿?他怎么会多心?若是说二人有过些许争吵…他心虚地瞥着周蔚音。
“母亲想茬了,是我失忆以来有些亏欠于她,因此想要补偿她一些。”
“亏欠?”
闻言,周蔚音更是觉得古怪。
谢钰向来行事尊卑有度,就算是盛怒之下对大师诸多责备也只道一句:“成婚之日就是大吉之日,香龄的生辰是极好的。霜降在秋末初冬,虽冷却是万物迎来休养之际,何来不详之说?”
“若祸吉福凶皆能被算出来,那不知大师算得出我现下想请您马上出府吗?”
最后道了一句“大师慢走”便直接将人请出府去。这已算是谢钰少有的失态,若说亏欠二字…“你如何亏待于她?你难道责打她?辱骂她了?”周蔚音不可置信地问。
王尧晟忙摇头,他睁大眼:“怎会!我怎会如此粗鲁地对待她?!”他惊讶着,声量不免拔高了些,复又想起,他不久前才捏着沈香龄的手臂,脑中闪过她直呼疼的模样,又心虚地敛眉。
周蔚音将他的一举一动都收入眼底,带着些厉声地告诫:“你还不快说!!若是不说明白,我可不会轻易答应!”
无奈,他只道坦白:“我见到她与一男子有些来往,便……我只是拽着她走时手掐得紧了些,还说了些…愤愤之言。”
愤愤之言?能让谢钰自己都意识到失言,必定是伤了沈香龄的心。周蔚音站起身走近,死死盯着谢钰心虚的双眼,她从未在自己儿子眼中看到过这般的情绪——心虚?
怎么会有心虚?
谢钰向来理直气壮,即便是做错事,你去问他,也自有他的道理,从小就会诡辩。
他何时有过心虚?
周蔚音沉思着,端详起王尧晟。她起手指尖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鬓发,温柔地问:“你从前就是面对你爹,都不会有鲁莽之态,作什么对她那么莽撞?”
王尧晟忍住极度想躲开的冲动。
周蔚音的手指轻巧地从额角滑到他的鬓发,紧接着是下巴,一股痒意让他想要挣脱,行刑般的缓慢凌迟让他的心像是在被蚂蚁啃食。
他不喜旁人接触,勉强对着沈香龄能忍上一二。
周蔚音却一下子掐住他的下颌,教训起了自家调皮的孩子:“说话,发什么呆呢?”
王尧晟勉强醒过神来,他后撤一步,向周蔚音行礼。
“母亲,是我做错了事。我已反省你便不必再问。时到今日,我只想补偿香龄一二,还望母亲成全。”他垂首看地。
周蔚音捻了下指尖,眼中一抹深色一闪而过,悄然松了口气。
“这事若是香龄答应,我便应允。我这几日就下帖子让她来府中一叙,问问她的意思。她若同意,我自会找你祖母一同去拜见沈夫人商谈此事。三书都在你那儿,都是你亲手书写的,不要忘了给我。”
三书?
“谢母亲成亲,可……”他抬头,“孩儿失忆了,并不记得三书放在何处。”
周蔚音坐下,秋荷给她上了杯茶。她轻啄一口:“我也不知你收在哪儿。不过无妨,你去问问明礼吧,他应当是知道的。”
这么小的事,再不记得,自己平日里喜欢藏东西的地界也不会变。
就说她。
她午后锻炼时会随身带帕子,擦汗后有时忘揣怀里便随手一放,记不得了也无妨,左不过就那几个经常歇着的去处旁边就有。
“是。”
可王尧晟回府之后,明礼却说并不清楚,二人在房里书房中翻找半日,竟没有一丝线索。
明礼给王尧晟递帕子擦汗,期间还不小心翻到谢钰早些年留存下来,与沈香龄通信字条的木盒子。
王尧晟不好明着丢掉,只好先随意地放在书架上,打算趁着明礼走后另行销毁。稍作更衣后明礼退下,他坐在书桌前,正捧着木盒子想要点起火盆烧掉,此时有人来禀报。
“公子,有人来见。”
是他派去调查那位郎中的谢家暗卫。
“进。”他将木盒放在一旁,开门让人进屋,王尧晟直接了当地问,“如何了?”
那暗卫行礼后直接道:“回禀公子。属下打探到,沈姑娘在巴陵县时,一直待在宅中后院。卫世子与世子妃被沈姑娘邀请来的,沈姑娘特意清了个院子让他们暂住。其余男客皆住在偏房,几乎是府中的角落处。”
“属下到时,宅中还有未被遣散的下人。打探消息时,他们都说沈姑娘是个好主顾,与外男并未有过多接触。”
“只是这宅中有桩稀奇之事:府中有位姓胡的神医,沈姑娘命胡郎中为他们府中众人诊脉,他医术了得。后来胡郎中还被沈姑娘派去照顾世子妃。”
“他们说世子妃的身子不好,经他调理后大有好转,初次到府时咳嗽不止,不仅睡不醒还不能见风。后来经他调理,便能在院中闲逛。下人们都说他是个神医,还精通诡异的缝合之术。”
……
待暗卫退下后,王尧晟鲜少有几分的得意。
他道此人藏在了何处,原是去了卫世子府中。还省得他想借口去趟外地。他眼色一暗,顺便可以探探这位卫世子的武功到底如何,若是他趁夜不小心伤了世子妃……
王尧晟勾起一抹邪笑,那也不算是他的过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