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香龄递了帖子进宫,过几日才收到回帖说是皇后娘娘有了空闲让她午前进宫。
又要起大早,她被忍冬推醒迷迷瞪瞪地穿衣洗漱,坐上马车才缓过神来。
这次进宫一路上见到的景象与上次来时一样,但不同的是站在一旁巡视的人是侍女,她们穿着新做的宫服样式,领头的侍女衣裳是深碧色,同后头的淡嫣红色完全不同。
想来品阶更高些。
见来人是芳若姑姑,她们浅笑着向芳若行礼,芳若也回之一笑,并未马上离开,而是走过一一执起每个人的手。
“看来新做的官服棉花都足,很暖和。”
“对亏了芳若姑姑盯着,今年的衣裳塞得不是芦花,而是棉花。还都是十足的料子,不需要额外贴钱,奴婢们今年都能过个好年。”
芳若摇头:“哪里是我,都是皇后娘娘特意吩咐的。”她环视一周,有些侍女在擦游廊雕梁画栋的柱子,精巧地图案涂抹着艳丽的颜色,柱子上还嵌着宝珠。
而她们执着布的手却泛着干枯的红。
想到之后只会越来越冷,沈香龄不禁摸了下衣领。今日晨起穿夹袄,过几日穿得就会是整套的棉服。
只听见芳若吩咐领头侍女。
“这几日还好,等天冷了到时会更辛苦。让每日擦拭洒扫的侍女内侍们,事后都去御膳房领一碗姜汤,省得冻坏了。”芳若拍拍领头侍女的手,“这也是皇后娘娘的意思。”
领头侍女有些惊讶:“我们日日做得事何谈辛苦,还是皇后娘娘宽宥我们,这可是大大的福气!”
言语的声音不大,但周遭都能听见,她们起身向芳若行谢礼。
“谢皇后娘娘恩典。”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姑娘们的声音很亮,明明是临时谢恩却齐整地宛如预演过一般。
游廊外头是简繁有致,一步一景的花园。明明是水木清华的幽丽景致,谢恩的声音像是被钟声震荡,笼罩在耳边。
在芳若身后,沈香龄神色不变,实则脚指头都在扣地。
芳若倒是镇定,坦然地等着他们行礼并无阻止。沈香龄却在他们跪拜之时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有些遭不住地咽着口水。
她想,好家伙,想当个上位者还得再练练。她也并非胆怯,就是有些……说不上来的别扭,许是下跪的人太多,让她有些心虚。
也不是任何人都能镇定自如地享受权力。
芳若让他们退下,这回没去寝殿,而是进了宫里的正殿。
皇后娘娘还未到,芳若命人上茶后就退下了。
沈香龄只得拘谨地坐着,板正脊背,两只手乖巧地搭在膝盖上。
宫里无人,很静,只有满目的红木桌椅,各色虽说不上名号但珍奇的花瓶摆件。
正位后的墙上还挂着一幅《五牛图》。
她记得这幅画,形态各异的牛画在纸上。从前同谢钰腹诽过画个牛都能让人珍藏赞赏,她能画上一百幅。结果临了下笔,画成了个四不像,这才明白作画之人的厉害。
她忍不住探头四处看,视线移动地很慢。
皇后娘娘不喜奢华,正殿里没有金银之物,看着朴素。但墙角的柱子是汉白玉,雕花却不镌金银宝珠。门上挂的那个匾都是紫檀木的,没有纹路看着像个不知道哪里捡的。
门两侧收拢好挂着的绸缎没有花纹,素素的。她认得是绉纱,千两都不一定买得到一匹。更别说屋内的珊瑚盆景,琉璃摆设。
她吸了口气,装作没有看懂,不敢再看只得盯着屋内冒着烟的熏笼发呆。
过了一炷香,皇后娘娘姗姗来迟。
她穿着一席华服,头面齐全,想来是去了个庄重之处。沈香龄赶忙起身行礼,芳若替皇后娘娘摘下朱钗,她揉着太阳穴,摆手让沈香龄坐下。
“太累了……在皇上那儿多待了会儿,话说得太多有些头痛。”说着,芳若就已将茶放在了桌子上。
皇后娘娘喝了一口才算缓过神,她睁开眼,冲着沈香龄笑:“坐那么远作甚?坐近些。”
她被芳若迎进屋就没敢挪窝,一直坐在靠门的位置。听见皇后娘娘的吩咐,便起身坐到皇后娘娘身边。
“若是太累了不如先歇着?民女明日再来也省的。”
“算了吧,还是一口气说完,省得你再进宫。来跑一趟便累一趟。你不是素来喜欢睡个饱?日日让你早起,你怕是要怨我了。”
沈香龄没想到皇后娘娘还记得这事,她当初在宫学也只是提了一嘴,于是不好意思地笑笑。
“哪敢。”她也不想耽误,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封叠厚实的信,递给皇后娘娘。
“我派人去她曾经的住处找过。也是稀奇,屋里连一张桌椅板凳都未留下。还打听到她素来多病,我命人去寻她常去的医馆。结果她的脉案找不到了,问医师只说不小心被烧毁,没有留存下来。”
“哦?”皇后娘娘玩味地笑笑,“她是进宫又不是做违法之事,有什么值得她毁尸灭迹的呢?”
沈香龄点头。
“民女也觉得奇怪。查到她在离开荆州后,在准备入宫选秀女前反而去巴陵县待了一阵子。也就是在上辈孙家的老宅。民女当时正巧碰到老宅出售,便将其买了下来。”
“我还得知她当时请了许多名师名家来府里教导。只是孙嫱她即便身子不好,琴棋书画不算精通也算是面面俱到,明明不需要额外请人。”
说完她等着皇后娘娘自己评断,皇后娘娘蹙眉,玉指摩挲一瞬。
她思虑片刻:“这一桩桩事可有证据?”
“请名师名家是我问过当地的牙人,说是他们在当地牙行买人时专门打听过,周遭也都听到过乐声。租赁的宅子倒是有凭据,其余皆是人证口述,并无实证。”
“我知道了……”皇后勾唇,意思就是没任何证据,可以直接证明这位孙嫱的奇怪之处。
“在荆州邻里都知晓她从小体弱,身患气疾,到了冬日里更是咳嗽不停,每逢夏季柳絮飘散之时连门都不会出。”
“可在巴陵县,下人却说她不仅规矩严苛,时而会责罚下人,并不像体弱多病之人。”
言毕,皇后娘娘微微抬起下巴,她眨眼间忽而懂了什么,接着轻笑一声。
“他们家胆子倒是很大。”
沈香龄跟着点头,皇后娘娘自然是明白,她也怀疑因孙嫱体弱,孙家是直接狸猫换太子寻了个相似之人送进宫。
“是民女无用,除了这些之外,其余什么也没查到。”
“不怪你。是他们做的细致。送进宫的女子嬷嬷都会一一查验,孙家势大,换副画卷又有何难?本就是蓄谋已久,他们做的精细,打扫地干净,也正常。”
沈香龄不敢随意评价,毕竟孙家同杨家互不来往多年。虽面上没有反目成仇,但是格外冷淡,从未相交。更别说自己也同孙家在明面上有些言语不明的桎梏。
“我心中有数了。也是辛苦你,这点事还劳你亲自去走一趟。”
“哪里,为皇后娘娘做事是民女的福气。民女习惯了走南闯北,若是让我一直待在一处,那怕是要闷坏了。”
沈香龄也是整理信件之时缓过神来。忽然明白,想必皇后娘娘早已知晓此事,所以当时才会同自己说那么多暗示之语,表明孙嫱行事作风怪异,让自己亲自去探查。
“还有……这期间民女遇见一人,她名唤魏莱。是孙姑娘从前在荆州之时资助的一名书生,那书生对孙姑娘有感激之情。得知孙姑娘进宫后,一直想寻她同她见上一面。”
“哦?”皇后娘娘略挺直背,满意地扬眉。“这人找得好,此人的名讳籍贯你且写来,我留下看看。”
闻言,沈香龄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不知为何,今日皇后娘娘眼下的小痣比往常淡,让她有些陌生,“可是……”她欲言又止。
“怎么了?”皇后娘娘垂眸很温柔地问。
沈香龄的脑中浮现着今日所见,那一身深碧色衣裳的领头侍女。想必皇后娘娘想做的事已做到,她直觉娘娘是要干大事的人,隐隐约约知晓却又不敢肯定,便又赌了一把。
“她是个女子。”
“……?”
茶盖落回茶杯上,发出一声轻响。
“那名书生是位女子?“皇后娘娘喃喃地重复着,复有问,”已参加科举?”
沈香龄赶忙起身,半跪着行礼:“已参加了乡试且名列前茅,她不知我已觉察到她的秘密。抓到她那日,护卫用力地拉扯她的胳膊才被我发觉。当时屋里人多,其余人都未曾发觉。”
“若是娘娘觉得此举不妥,我自会写信提点她,她知晓后应当不会再参加会试。”她唠唠叨叨说了这么多,其实还是想保下魏莱,若是以女身代男身,可算欺君之罪。
皇后娘娘摆手在空中,让她停下。
她起身走到沈香龄身边,华服的长袍在地上滑过,皇后伸手将她拉起来,食指停在她暗含恐惧的眼旁。紧接着几近温柔地向下,用了些力捏着她的脸蛋。
沈香龄眼中的担忧皇后看得分明。
“怕什么?”
皇后收回手望向殿外,外头红墙绿瓦,空旷的空地时不时有宫女排队路过,沈香龄透过她的眼睛望去,只觉得她并不是在看外头,而是透过一座座宫墙眺望向很远的远方。
“她可有婚约?家世如何?”
沈香龄答:“并无婚嫁,整个人瞧着就是素净的男子模样。从小是孤儿,吃着百家饭长大,当时孙嫱赞助了些银钱,她便一直记到现在。”
是个知感恩的人。
听罢,外头飞鸟掠过,一片鸣叫声猝然又短暂。
沈香龄盯着皇后的背影等着她的答复,过了许久,晌午的日头渐高,日光行过角楼落在殿内。
皇后勾了勾唇:“香龄,你觉得这宫里是不是太安静了些?”
“安静?”沈香龄喃喃着,不明所以。“宫里清静闲逸,正是个养人的好居所。”
“好居所?”不知沈香龄是否是答非所问,皇后并不在乎。
“大周固有殉葬之俗,先帝驾崩前,早将后宫各嫔妃在陵墓中的位置划分完全。世人都道殉葬乃是天家幸事,到了地下还能一同伺候皇上,是嫔妃的福气。”
“本宫却觉得非也。如今的皇上乃是先帝六子,幼时母亲早早仙逝,先帝见皇上幼时失母便将他养在膝下,是先帝最疼爱的儿子。”
“他们说皇帝的生母福薄,没法享齐天之福,若为太后不用殉葬,当是圆满……”皇后娘娘并不在意沈香龄的神色,就如话家常般说起了心里话。
“本宫亦是不认同。”
“若皇上并未幼年失母,先帝会安心的将龙位传给如今的圣上么?”
“本宫想怕是未必。恐怕得在死之前也要拉着这位后妃陪葬。”言尽于此,皇后转身,她蹙眉眼里的哀伤涌上心头,两手相握,“你说,我们多可怜啊。”
她言辞凄厉。
屋外的飞鸟声煞时响起,沈香龄一惊地后退,却又马上向前几步握紧皇后的手,触手润滑却透着刺骨的冰凉。
怎么会这么冷?
她双手轻握,上下搓动着,想让皇后暖和些。
“杨姐姐,是不是今日被什么人嚼舌根给吓到了?”
沈香龄想起皇后所说的在宫里有人会郁郁而终,唯恐皇后失了底气。
“可别听他们胡说八道,您是皇后娘娘他们说错话你处置就是,莫要伤怀伤了心神啊。”
“娘娘的手好凉,不如先喝口热茶暖一暖?”
皇后摇头,她只是垂目,紧盯沈香龄关切的眼眸,没由来的冒出一阵艳羡。
“小事。”
皇后低语着,用冰凉的手捧起沈香龄的脸,大拇指滑过她的脸颊。沈香龄玻璃珠似得琉璃眼透亮如明镜,而她的右手仍被沈香龄紧紧抓握住。
总是这样,明明心底怕得不行,可无奈,情谊在沈香龄心里是放在首位的,她会先论情谊再论是非。
身居高位,有太多人怀着鬣狗之心各个居心叵测,也唯有沈香龄可以一信。一瞬的伤怀从皇后的眼中掠过,又戴回了属于自己的面具。
她安抚似得地拍了下沈香龄的手。
“方才的事就当本宫从未听过。”
“你替我好好同她相处,到时若是她能高中得个好名次,本宫自会让她见到孙嫱。若是有何难处也要同本宫说,本宫会安排。”
沈香龄一瞬的困惑马上被惊喜盖过,这就是成了,皇后娘娘愿意保下魏莱!她激动地在原地垫脚。
“那民女就先在这儿替她谢过,多谢皇后娘娘恩典!”
二人之间诡异的氛围瞬间消散,沈香龄很快将皇后适才的哀怨愤恨忘却,就说前朝有人,对谁来说都是诱惑嘛。
皇后转身,对着傻乐的沈香龄,有些怜惜:“我知近来六安城里风言风语甚多,香龄你不用怕。要是被人欺负了,尽数回禀本宫,本宫自会替你做主的。”
“知道么?”
她沉沉地目光扫过沈香龄吊起的眼尾,她圆润的猫眼透着光,像是沾了水的黑葡萄。沈香龄笑着点头。
“好。”
沈香龄走后,皇后扶着芳若的手进了寝殿,铜镜里是连她都看不透的一张脸,她凑近了些,食指按在眼下的两粒小痣上,轻轻一捻,颜色变得更深。
“水马上就来娘娘别急,马上就能卸。要奴婢说,皇上偏袒娘娘,即便不盖这痣也没有大臣敢说一句不是。”
皇上捻了下指间,嗤笑道:“我不介意,是怕大臣们说多了从而让皇上介意。”
没有什么东西是一成不变的,三人成虎,一开始不觉得如何,念叨久了容易起疑虑之心,她可不想赌错一步。
“方才出御书房之时娘娘还有些忧愁,见了沈姑娘倒是心宽许多。”芳若上茶后就退了出去,并不知晓皇后同沈香龄聊了什么。
“人心里的事装的多,就喜欢同一些简单的人相处。香龄聪慧,也有些心眼。可她的心眼只会直勾勾地冲着你来,没有狠毒的心眼就是善良的自保之举,无伤大雅。”
她想到什么,笑意不减,有些惬意地哼着调子摘下耳环。
皇后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出神,她眼里多了几抹哀色,近乎是喃喃道:“芳若,你说这世上女子万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如愿,那是不是总得有一个女子能过得幸福呢……”
芳若一顿,这话不知如何接,皇后娘娘也不需回答,于是她只当自己没听见。
皇后也不介意芳若的忽视,转而道:“香龄的生辰也快到了,去我的库房找一下那件…纯绛色兔裘毛领大氅,同鸾凤织金裘衣是一个绣娘做的,没有绣纹,正好让她自己去添上喜欢的花样。”
芳若行礼道:“是。”
打着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天底下竟有这么好的事。皇后让芳若吩咐下去,午膳时热酒一壶,让她好好舒坦一回。
杨家固然人脉济济,可她身为皇后并不是与皇上一分天下,是杨氏与皇上一分天下。
杨成君只是杨氏送进宫的人质,为了家族门楣在争斗。虽仗着家世如今也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但也同时被家世牵连,无法完全自主。
她想拥有只属于自己的、可以任自己操控挥舞的那把刀。
正好还未想好如何做,这位魏莱姑娘倒是送上门来。
在这皇权之下,有人冒着欺君之罪也要以女子之身参加科举,不正是对只有男子能为官的巨大不忿?而她身为皇后也是女人,男女之别的优势便更容易将她收入麾下,为己所用。
同样,这是魏莱的优势也是同时攅在杨成君手里的把柄,她可以以此相助魏莱,自然也可以用此威胁她。
若是此类女子越来越多,倒时在朝堂上能一分天下,那她……不是能离那个位置更近一步么?
想到这儿,身心舒畅,真心觉得沈香龄是她的宝贝,也是她的福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