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更近深冬,路边的草已消失只留下干枯开裂的地皮,风一吹带来涩骨的冷意。沈香龄下车时拽了下披风,拢得更紧了些,身后的忍冬贴着沈香龄一齐下了马车。
她自从回六安城后,就马不停蹄地跟着沈馨宁一起外出采办买地。
今日跟着沈馨宁一同来到郊外,沈馨宁想圈下一块儿地种沉香,已寻到多处地方。今日得了信儿郊外有人想租赁庄子的消息,亲自来这边看下土如何。
她俩转了一圈,沈香龄对地上的泥土究竟是软是硬并无钻研,推拒喝茶的客套后,打算在庄子外头转转。
此处不算偏僻,没几步就看见了对面路边,站在一处庄子门口的杨太傅。
沈香龄眼睛一亮,赶忙上前行礼。
“见过太傅,好巧竟这儿遇见。您这么冷的天怎么在外头吹穿堂风呀?”
太傅眯了眯眼,直到她走近才看清是谁,笑着:“是香龄啊,许久未见,你怎么也在这儿?”
“我陪长姐来这边看下山地,租下来种些不值钱的东西。”沈香龄谦虚道。
“你们要种的那可不是什么不值钱的东西啊。”太傅捋了胡子,问,“你母亲近来可好?”
沈香龄笑笑:“劳太傅关心,母亲一切都好。这几日预备着宴席,整日里精神,不见劳累。”
说到宴席,太傅点头。
“是你的生辰快到了,如往年一般我会派人送礼去,我不喜热闹,就不去赴宴了。”
沈家自然也是给他递了帖子的,他一贯不喜觥筹交错的场合,却也没说过几句不好,毕竟给他递帖子告知一声也是尊敬他的缘故。
他不去才是常态。
沈香龄知晓并不觉得失落。
“曾经…这么多的女子中,现下也就你母亲这么拼命,许多人都屈居后院了。”他说着,眼里带着些黯淡的怀念,“若是她在,见了你母亲一定很高兴。”
沈香龄虽然听不懂,但“她”应当指的就是杨太傅的长女,也是杨太傅子女中唯一一个亲自用尽心力教导,在同孙家联姻后,生下孙慧病故的那位。
不明白她到底同母亲有什么渊源。
不过母亲曾提过一嘴,幼时得了机缘,认太傅作了义父,是这位杨家长女的义妹。当时塞沈香龄进宫学之时,母亲也私底下拜访过杨太傅,挤破头的地方有了太傅的相助沈香龄才能勉强进去。
只不过杨太傅家世太盛,母亲自宫学一事后也没再主动提及过,世人都不知晓。
其实沈香龄有时觉得她母亲很奇怪。
譬如她能明目张胆攀附的,她不会主动去说,却会暗里的示意。像谢家,她也未曾借着谢家的势力大张旗鼓地让谁相助,却会在别人说自己女儿幸得福报,得了谢家亲眼,但你要让她真的去求到人的面前,她又说不出口。
“太傅是在等人么?不如进庄子里等吧,吹风太久会头痛。”她说完,惊觉太傅真的老了许多。同自己幼时经常故作调皮逗弄孩子的样貌相去甚远。
明明去年看着还精神奕奕的,今日打招呼他眉眼一笑,皱纹耷拉下来压得让人觉得疲累,想要帮他提上一把。
一边的老管家也连连称是。
提到这儿杨太傅精神了些,摸着白胡子:“不是我不愿回屋待着,只是今日见得这位才子啊可是能匹敌谢钰的,这让老夫怎么坐得住?邀他来陪老夫手谈一二。”说到这儿想到什么,他食指在空中情不自禁地指点起来。“诶,说来也是奇了,他的字可同谢钰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实在是满意的不得了。”
“想当年啊谢钰的一手草书,也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他颇为感叹,仰头望天直觉时光飞逝,白驹过隙。
沈香龄心里咯噔一声。
“一模一样?”
杨太傅点头:“诶——是,一模一样。”后几个字特意说的重了些,末了怕沈香龄不信,还让老管家将木匣拿来。
“他的楷书好看得不得了,但过于规矩敦厚少了些洒脱之意,我命他练了几个春秋的草书,这才勉强多了些意头,值得收进我的木匣里。”说完,拿着小木匣几近骄傲的上下摆了摆。
他叠起来的纸里很快就翻找出两张,比对着递给沈香龄,“你俩亲近,你且瞧瞧是与不是。”
沈香龄扯起笑意,她接过,终归是维持不住神色,皱起眉来。
杨太傅存着的旧帖不知是多少年头写的,纸张陈旧泛黄。右边这张新纸上的墨迹让沈香龄觉得很熟悉,她禁不住拇指紧捏。
说道谢钰,杨太傅挑眉,“诶,谢钰可从荆州回来了?”
沈香龄摇头:“还未,来了封信说让我不必等他过生辰,还在路上。”
他叹了口气。
“自从他游学归来,可从未见过我这个老人家了。前些时日在内阁我还见过他写的折子,倒是笔力不似从前,少了圆滑,反而锋利更多些。”
“尤其是笔画转折顿笔、送笔之时太着急,情不自禁就喜欢逆峰。”太傅关切地问,“是不是那谢照夜又成日里念叨他?这么好的儿子,还想着再逼一逼,真是不知足。”
杨太傅言毕,不赞同地摇摇头。
沈香龄只是疑惑:“他的字…”她沉默了一瞬,“他的字我当然见过,还是同从前一模一样的。”也不知是说给太傅还是说给她自己听,望着杨太傅期盼着也能得到他的认同。
“啧,香龄,这都快成亲了,竟看不出来?”他打趣着,头头是道,“字如其人,写字要静心,这才能写得出一手好字。心手相应,方可书成,这都是多少年前教过你的,浑给忘了。”
杨太傅老夫子的习惯又出来了,他絮叨着,也不恼香龄。从木匣中挑挑拣拣勉强选了张谢钰从前的字帖,将沈香龄的手上两张纸张都拿回来。
“你拿回去比比看。”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同他好好说,不必逼得自己这么紧。谢非池只认仕途,谢钰可不是,他只想做些实事。他可是认了老夫做老师,他不愿做的事,谢照夜再如何,可越不过我去。”他调皮地眨眼,“好歹是个太傅不是。”
沈香龄接过那张杨太傅勉强找出来的字帖,她小声地说:“还是皇上的岳祖父。”
杨太傅两只眼睛调皮地眨了眨哈哈笑了两声。
“诶——嘘。”
沈香龄习惯了杨太傅的调皮,收下薄薄的纸条,心里却是沉甸甸的。
“太傅细心,香龄多谢太傅挂念,我回去会好好宽慰他的。”
杨太傅摆摆手,“你呀多体贴体贴他便是。他虽面上不显,一幅心如止水的模样,其实心眼子多,想得也多。只在你身边会好一些。”
她闻言想起从前,含羞地勾唇,很想同杨太傅告状,他对着自己明明也心思极多。
“香龄省的。”
那边庄子里的人来寻沈香龄,沈香龄同杨太傅告辞前仍是叮嘱着他尽快回屋,可太傅执拗怎么也不肯,沈香龄叹了口气,想着,下次进宫必定会向皇后娘娘偷偷告上一状。
幼时杨太傅管着她,偷摸地同母亲长姐告状自己如何调皮。今日逗狗爬树掉到池塘里,明日满脸墨迹沾得满屋子人身上桌上到处都是。现下自己倒是能一一还回去。
她走后没多久,一马车悠悠踏来在庄子前停下,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撩开帘子,杨太傅第一眼就瞧出,此人并不是弱不禁风的文人,这双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
帘子下,一张熟悉的丹凤眼露出来,杨太傅心下一惊满意之情又满上来些,长得倒是同谢钰相似,都是淡定自如的翩翩公子。
很快杨太傅微微皱起眉。
哎呀,白圭之玷!这人竟然是个跛子!
他很快收拢起神色,依然是眉眼弯弯的温煦表情。
闻君安拄着手杖踉跄了一下,下了马车就见一个慈眉善目的精神老头站在门口,端看衣着便知应当是个富贵老人家。
这老头穿着墨色的长袍,头上皮革作冠插着一只短粗的木簪。衣袍上黑色的绣纹不掺金丝银线,料子看着顺滑泛着光泽。
马车被老管家派人迎到一旁停好,马夫很年轻,眼神却很锐利,他将马绳递给下人,低着头被迎走。
几日前有人一直在暗地里探寻他的消息,闻君安很警惕,以为是自己招惹上了什么人。又担忧是不是从前认识自己的,于是思虑之后,让闻逸一同陪他来赴约。
他不卑不亢,行礼道:“小辈见过…老翁。”
杨太傅捋了捋胡子:“倒是让老夫久等。废话不多说,天冷我们就先进屋吧。”他咳嗽两声,转身嘀咕着,“冷得不行,倒也不亏。”
闻君安不明所以。
这人走的快,自顾自地也不说一下自己何身份。他打量着四周,只觉得此地是个寻常修养的乡下庄子。
杨太傅没让人告知他的身份,同闻君安只说知他中了解元,遂请他来乡下把酒言欢,表达结交之意。
闻君安稍稍放下警惕,想要结交的人很多,他进六安城之后陆续有人想要与他会见。
上了酒和菜,他兴趣寥寥,搓了下手指,上面还有雕刻玉留下的砂砾感。
老翁很是健谈,闻君安即便话少,出于礼数也不会让老翁的话落空。
一来二去倒是聊了起来。
喝了酒,这老翁激情昂扬,问他为何敢在卷纸上写皇上的不是。
闻君安只回道:文死谏武死战,既然想好了要做官,便不要胆怯,若是退一步,那将会有一万步要退。
说完,老翁更是激动,走过来连连拍着他的胳膊,只道不错不错,有境界。
他的手劲很大,闻君安看着文弱,实则健壮倒也未动一分。两人坐在一处,闻君安彻底明白过来,想必这老翁是个官,说的话都是实话,是真得看上自己了。
他放松下来,并不紧张,他并不想攀附关系,科举而已,靠自己就行。也没有升起厌恶之心,只单单几面,虽私下里结交不算正义之举,可他并未出言不逊、也未表明身份,想来也不喜攀附之人。
周遭也无美女相伴,不是个沉溺酒色之人。
闻君安放下心来,便以以礼会友的心态同他交谈。
“你应当不知朝中最近出了一桩大事,有人贪污恐是要被抄家流放。正好那日我瞧见你写的关于贪污的问策,觉得极好。”
闻君安恍然大悟,原来是山长替他结识的人脉。
他淡淡道:“闻某还未入仕,这几日埋头苦读还真是不知此等大事。”
老翁安慰着:“不必紧张,此处只你我二人。老夫只是觉得你敢在开头就写此事应让皇上上行下效实乃胆大,老夫佩服。许多入仕之人寒窗苦读,都是聪慧之辈,但敢张嘴,敢忤逆之人甚少。”
闻君安静了一瞬,却摇头:“闻某惶恐,担不起老翁您的敬佩。”
言毕,老翁有一瞬的停滞。
“闻某本想写,做官之人怎会两袖清风?这大周当官之人没有过千也有过百,又能找出几个廉洁奉公之人?只是贪多贪少罢了。贪财好色为百姓多做实事之辈也有,贪钱财少混吃等死之徒也有。”
“只是生杀大权握在皇上的手中,想要查抄自然就会下旨,必然会有所获。即便账本做的再精细,又如何没有漏洞?”
他说完执起酒壶倒在老翁的酒杯里。
“可闻某仍然是不敢将真心之言写在卷纸之上,而是字斟句酌写下一些体面之言。”
老翁盯着那弯曲的壶嘴,复又咧嘴一笑。
“你倒是直白得很,看得也透彻。”他有些激动,屈手搭在他的胳膊上,探身问,“那你可觉得这世间不公不法,世态炎凉?”
没来由的闻君安顿住,他心里有股莫名其妙的泄气之意,他摇头,“我曾经应当是悲愤的。可如今却想历朝历代皆是如此。”
“为何要愤愤不平?只要有人就有贪念,是没有办法割舍的。什么时候钱财不重要了,自然又有重要的东西补上,代代如此。若要提前预设答案,那怕是无人会生还。”
“水至清则无鱼,至清之人若能遇见应当珍惜。浊水乃世间常态,不去适应也别太过轻蔑。”
“我管不了旁人,自己做到无愧于心,公事公办不偏私,还管他什么浊与清?皇上查抄的只要不属冤案错案,少了一个贪污受贿之人,对百姓都是好事一桩。何乐而不为?反而忧愁什么世上如此之类众多云云,太过推诿靡靡。”
老翁深吸了口气,想来这位闻公子在人世间曾受过历练挫折,少了些少年意气。他似是很满意,眯着眼拍了拍闻君安的胳膊:“是,若要过分探究人心,只会陷入死路。就是要洒脱些,看淡些,在官场上才能自如些。”
闻君安又是一愣,心里喃喃着老翁所言。
言毕,见老翁伸出食指一点,加上一句,“哦,还是得加上敢于直言。”
二人聊至夜半,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老翁送他出门之时,摸着胡子,终于问到他最想问的问题。
“闻公子,老夫见过的大才如过江之鲫。各人都有所求,老夫见你没有口腹之欲,没有攀附之心,那你参加科举是为何啊?”
这话问得很奇怪,就这么一面如何能看出没有攀附之心?闻君安觉得这老翁是在故意试探。于是提醒着:“老翁说笑,只不过单单一面,老翁哪能看出闻某并无攀附之心?”
他说完转身,挂在门上的灯笼照着老翁的脸,他须发皆白,橙红色的光却让人看着暖暖得。
犹豫片刻,把那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咽了回去,还是说了实话。
“科举为的是选才,能人之士为皇帝所用,为百姓所用,在其位谋其政。闻某也有所求,若是能完成心愿,到时不管皇上委任何位,闻某都会尽心竭力。”
杨太傅一愣,笑了笑,不知是不是酒喝多了,回光返照,竟觉得此景十分熟悉。
“你这是前路茫茫,不知所求啊。”
闻君安呆在原地。
“是,也不是。闻某说了,某有所求。”
“你所求之事于老夫问询之事,并不是同一件。”他从台阶上走下来,灯笼的火光照在他的身后。“老夫问你仕途,你不答,只说有所求。男子所求之事无非二件,成家、立业。”
“既然无暇思索前路,那想必是想成家了?”
闻君安目光闪烁,他笑而不语。
不知老翁对此事的看法,纵使是岳麓书院看门的也总是会说沉溺女色会阻碍仕途,甚至于说情深不寿。好似多情才是值得男子骄傲的本色。
他并不这样认为。
若能坚持爱一人,也自可以坚持做一个好官。
世上诱惑之事颇多,专一二字多么珍贵,若于女色上轻易动摇,又如何面对钱财权力?
杨太傅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似寻常人一般教训他,而是认同道:“家,居也。处,止也。前路茫茫,有家所依,便可什么都不惧。夫妻和睦内心安定自然就会有所求外。”
“你心中迷茫困顿,想要成家、愿意成家是桩好事。”他同闻君安对视,垂老的皱纹压得他的额头,眼睛却亮的似天上的明月,不知为何有些哀愁,“老夫就不送了。今日与闻公子是一见如故。今日老夫聊得尽兴,倒是没想起与你手谈,那便下次再见。若是有了难处竟可来此处寻我,我定会帮你。”
“闻公子记得莫愁千里路,自有到来风。”说完他拍着闻君安的胳膊,让他离开。
闻君安扶了扶胳膊,无奈笑笑:“多谢。”
老管家手搭着披风走了过来,他盯着闻君安一瘸一拐的身影,直到他上了马车走远,才暗暗地叹了口气。
杨太傅摆手并不想穿披风,老管家扶着他走向屋内,听见太傅问:“方才为何叹气?”
“大人看来甚是满意?几日前见得那几位,用完膳您就请他们走了。”说完,老管家垂着眉眼,语气带着些怜悯,“就是可惜了此人是个跛子。大周当官之人不是要容貌端正,他……”还未说完,杨太傅诶了一声。
“这有什么?他这长相定是没问题的,若是他真有才干,到时得个魁首榜眼什么的,这等小小缺点不足挂齿。”他点评着,最后落下重重的四个字,“瑕不掩瑜。”
“无妨。”
莫愁千里路,自有到来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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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瑕不掩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