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橙希故去了。
深火台上下,充斥着悲凉的哀乐,其间,更是夹杂着一些细微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赵昼,字橙希,深火台最为年轻的长君,道号黎明,以其在冰之魂上极高的造诣在道界极富盛名,世人皆称之为“千山暮雪”。应其极爱以浓妆艳抹的面容示人,也有人称之为“冷艳君子”。其门下仅有两徒,皆处于风华正茂之时,有着过人之姿。
首徒谢谋,字昭策,年方十五。此时的谢昭策,正伏倒在恩师的灵位边,肩头微怂,青筋暴起,极力地想要克制内心的悲痛,却还是忍不住低声呜咽。
那本该是金色的灵牌,如今已成了灰白,只得让谢昭策以及众人希望破灭——人……肯定是没了啊……
次徒赵曲,字弃折,说来也巧,今日恰逢十七岁生辰。不过,因为其师的亡故,倒是无人记得他的生辰。
不过早就他不在意了。
此时的赵弃折正懒洋洋地斜坐在一个无人注意的屋顶上,双腿随意耷拉着,面无表情地将萦绕在耳边的哀乐轻轻哼了出来。只哼了几句,忽然心生烦闷,又不再出声。
阳光肆意倾泻在少年微扬的脸上,渲染了一层淡淡的光晕。稍稍有些凌厉之色的剑眉之下,是一双弧度恰到好处的眼眸,琥珀色眼神中透出几丝若有若无的野性和戾气。目光炽热明亮,仿佛眼中有着一簇迎风燃烧的野火,一簇危险到似乎永不熄灭的野火。鼻梁微挺,细处又勾勒出柔和的轮廓,精致可观。唇色润泽,让人不禁联想到山林枝头最鲜亮的红色野果。
与这无可挑剔的五官相印衬的,是深火台的门服,脚踩材质上等的黑靴,白色的蚕丝衣裤为底,外面罩着一件暗红色的立领外袍,腰间配有一条雪色的腰带,上面纹饰着一条凤尾极长的火红的雏凤,栩栩如生。
再加上少年张扬的气质,不可谓不惊艳绝伦。放眼世间,应该也鲜少有其他少年,单论容貌就能胜过他。
静默片刻,少年忽然勾唇笑了笑,眼神中隐藏的阴森狠戾,突然间露出了几分,愈发显得那笑容有些扭曲。
他师父为何而死,怎么死的,这世间恐怕没人比他更清楚了。想到此处,赵弃折还有些愉悦,单手一撑,便从屋顶上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赵弃折在小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刚拐了几个角,便迎面撞上了一个扎着马尾的姑娘。他认得,此人是他的同门师妹。
那师妹见了他,快步冲上前来:
“谢师兄无法抽身过来,就让我前来找找赵师兄你。师兄昨晚没事吧?我听别人说,你昨晚在你师父的灵位前跪了整整一个晚上……唉,我觉得……你也不用太伤心了,谁都不曾料到连黎明长君那样的人物也会发生这般意外……斯人已逝……振作起来,才是不辜负那份思念啊……”
少女一上来便滔滔不绝地讲着,而赵弃折只是静静地听着,等她乱七八糟说了一通之后,才故意闷着声音道:“我没事,你们不必挂心。也麻烦师妹转告我小师兄一声,自己注意身体就好。”
“好,我这就去转告他。”
赵弃折望着她远去,同时也在期望着心中那片阴霾也如此远去。
可是没有。
怎么会……没有呢?!
他恨极了赵昼,如今终于好不容易熬到她死,还是亲手送她上的路,他却觉得自己仍有一腔闷火无处发泄。
可能,还要再送一些人下地狱才好。
赵弃折一路上四处游荡,面无表情。最终,绕来绕去,还是踏入了赵昼的灵堂。本以为亲眼见到自己的杰作——那块灰白色的灵牌,他会更加愉悦,可是,竟然没有什么感觉。
他知道,灵位之前,跪得端正的那个小少年,正是他的小师兄谢昭策。
谢昭策似乎早已料到他会过来,甚至都没有回头,只是淡声道:
“赵师弟。我觉得,我们可以谈谈。” 明明是稚嫩的声线,一字一句,却都显得成熟稳重。
赵弃折怔了一下,便平静地回应:
“好啊。不知小师兄想谈什么?”
谢昭策终于回了头,与赵弃折对视,深邃如黑玉般的眼瞳中,尽是复杂之色。
有审视,有愤怒,有失望,更有痛心不已。
赵弃折本想微笑着对上他的目光,不动声色静观其变,可突然一下就被他盯得有些不自然,面部表情僵硬了起来,还是先沉不住气了:“你……只看我做什么?不是要谈吗?那你倒是先开口啊,小师兄。”
“赵曲!事到如今在我面前你!你还想装什么?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真以为就会没人知道了么?!可、可是为什么啊?!!!你、你可当真……当真是做得出来……”谢昭策的表情变了又变,在愤怒和悲痛欲绝之间来回交替。
赵弃折慌了下神,却还是很快就冷静下来,淡声回应:“小师兄,你先不要激动。事实就是,咱们师父镇压地狱十八层时出了意外,没了。至于我?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谢昭策死死地盯着他,一脸坚定:“你骗不了我。就是你,动了手脚。不然就……就不会这样!!!”
此话一出,谢昭策便看到,平常表现得热情开朗的师弟,忽然像变了一个人。现在的他,就如同一条盘踞在人颈间的毒蛇,沉寂多年,终于吐出了他那危险的蛇信子。
“哼。小师兄,你又怎么会明白。还有,就算你认为是我暗中使了绊子,现在的你,根本就没有证据。”赵弃折突然冷笑一声,一字一句中,都带有几分冷漠和森然。
谢昭策看着他这般变化,不禁摇了下头,又缓缓起身,向赵弃折逼近了一些。赵弃折亦是一动不动。
好半晌,谢昭策看着他,才艰难地开了口:“你……不该怨他。赵曲,师父他其实……”
谢昭策话未说完,便被赵弃折近乎咆哮的声音打断:“别跟我提她!谢谋,你要知道,她对你好,所以你现在可以昂首挺胸地站我面前跟我讲道理说我错了,但是!但是她怎么对我的你知道一二吗?!!你知道吗?!!!”
“她把我当垃圾桶,不理不睬,冷眼相待,甚至都不愿意教我,对我不是辱骂就是动手……你说,天地间会有这样的师父?!!!”
“这些且不说,自我拜她门下,恭敬有礼,也曾那么热心的去讨好她,可是她,她竟然无时无刻不想让我去死!!!”
“试问,我做错了什么?!我以为我过往种种一切苦难煎熬,自入深火台以后就可断绝,可她……为什么、凭什么要给我更深的伤害啊?!!!”
兴许是这一切积压在心中太久,赵弃折自顾自地吼着,根本没有留给谢昭策任何插话的机会。
谢昭策先是闭口不言,终于等他停下来喘气了,谢昭策才抓住机会,沉声道:“师弟,你错了。你再仔细回头想想看啊,师父她其实一直是在有心护你的。这一切,真的都是你看错了。她从未要害你!你去想,去想那些你忽略的细节啊!!!”
赵弃折忽然没来由的心慌,这让他浑身上下都十分难受,眼神也开始飘忽不定:“你!你放屁!你知道什么?!你不过是胡扯罢了,不过是为了稳住我罢了!!!”
可谢昭策平稳而有力的声音直接向他倾袭而来,长驱直入:“云崖那次,有迷雾,会混人视线。针叶林那次,有鬼瘴,会乱人心智。给你的,就是给你,并不是因为她不喜欢。不太和你交谈,不是不想理你,是怕和你交流多了就会露馅——她嗓子有旧伤。你忘了吗,那时你刚拜入门下,被卷入地狱风暴,她为了寻你冲入风暴之中,伤了嗓子……”
赵弃折双目瞪大,双手紧握,额角涔出几滴汗:“你,你又怎么知道这些会有内情?!不、不过是你用来框我的谎话罢了!”
谢昭策冷冷地看着他:“那你紧张什么。是不是有些信了?这就对了。其实这些真的不难发现,只是你一意孤行,一直不愿去细思罢了。”
赵弃折忽然双手抱头,蹲了下去,神色近乎崩溃:“那!那你倒是说啊!说她为什么,什么都不教我呢?!”
谢昭策额角的青筋突然暴起,似乎已经是气到了极点:“不教你?!!!你怎么这么、这么愚钝……简直、简直是无可救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