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启十三年,容国与西凉通好,议立商路。
天子遣五皇子萧景珩远赴西凉,抚商旅、和边陲。
光启二十年,商道既通,边陲渐盛。镇远将军顾昭奉命率使团前往西凉,迎五皇子回京。
顾昭初见萧景珩时,一眼就认定自己不喜欢这个人。
六月的阕歌城,日头已经烈了起来,不过风中仍带着几丝凉意。
顾昭一行人被安排在了城西驿所。他安顿好使团后,便向负责接待的礼官提出要去拜见五殿下。
乎尔染是王庭外议官,他生了个标准的胡人模样,肤色微黝,鼻梁高挺,眼眸深碧,一口容国官话却讲得很流利。
他听了顾将军的问询,竟沉默了一秒,而后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道:“殿下他,此刻...应不在府上。”
顾昭见他眼神躲闪,眉头一皱:“那他何时回来?”
“下官不知。”乎尔染犹豫片刻,又低声道,“殿下并非日日都在府上过夜,但若将军坚持,也许,下官可以带您去找他。”
顾昭扬眉:“那就走吧。”
他换了身便装,只带了身边近卫,跟着乎尔染一路向城中心走去。
阕歌城,是西凉的都城。这里没有容国京城的高楼飞檐,金砖壁瓦,却又另一番壮阔景象。
街两旁的屋宇高耸,用泥砖与石砌成,墙体厚实,窗洞狭长。屋顶覆着青绿琉璃瓦,边缘嵌着几何金线纹,在烈日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乎尔染带顾昭穿过了一片市集。
人潮喧嚣如潮水,行人衣袍色彩浓烈,肩披金线织带,足踏皮靴。商贩们支起遮阳的麻布棚,丝绸如水般铺陈开来,琉璃、宝石与异兽毛皮堆叠成山。少女们披着轻纱叫卖,孩童赤足在尘土中奔跑嬉戏,好不热闹。
拐了几个巷子后,他们来到了一个圆顶会馆前。整个建筑以白石筑成,门前柱廊足有两三丈高,立柱刻着卷叶纹与飞鸟图腾。这里显然与普通民居不同,格外得华丽气派。
顾昭尚未踏入,便听得里头胡笳与丝竹交织,伴随着杯盏相击的脆响。他心下便明白,这所谓“会馆”,实则是供商贾与贵族聚会的场所。
乎尔染似乎很熟悉地形,带着他直上二楼,来到一个房间门口。
顾昭看向乎尔染,对方并未打算进去,对他行了个礼便默默退下了。
顾昭让近卫守在门口,自己敲了两下门,半天都无人应答,索性直接推门进去了。
房门推开的一瞬,浓烈的香料味扑面而来,混杂着葡萄酒与食物香气,浓郁而暧昧。
屋内有些昏暗,纱帘遮蔽了大部分日光,厚重的织毯铺满地面。胡姬们围着一人娇嗔低笑,金环叮当作响。
她们见到顾昭进来,纷纷退散。
榻上斜倚着一人,正拿着金盏仰头饮酒。他穿着一件宽大的织锦袍服,白得像羊羔玉般的肌肤自脖颈一直蔓延到领口袒露的小片胸脯。
他将最后一滴酒饮尽,手腕无力的垂下。
伴随金盏落地发出沉闷声响,他转过头,散乱的发丝从肩头垂落。
那人面颊消瘦,面色苍白,神色昏沉,似是病容,也似连夜未眠的倦意。一眼望去不过是个相貌尚可的矜贵公子。
可细看了去,只见他眉弓深邃,鼻梁挺直,五官线条可谓是棱角分明,英气十足,但那双微挑的眼睛,冲淡了锐利,反倒加深了几分温润风雅。
“哟,这是何人来此...”萧景珩半眯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扰我清梦。”
顾昭眉头紧皱,大步上前,下跪行礼:“臣顾昭,奉圣上命,前来接五殿下回京。”
“顾—昭?
萧景珩打量着他,目光一沉,随即忽然笑了。
“哈哈…哈哈哈。”
顾昭被这笑声吓了一跳,他猛地抬头,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对方。
“回京?”萧景珩嗤笑,声音带着几分醉后的沙哑,“呵,七年了,你们倒是还记得我。”
顾昭心头一紧,低声道:“殿下此言差矣,圣上常念及您安危,特命我亲自护送殿下回朝。”
“圣上?”萧景珩抬眼,唇角似笑非笑,“我那父皇啊,终于是想起了我这个儿子。只可惜,阕歌很好,我暂时还不想回去。”
“殿下!”顾昭见他如此萎靡模样,声音一沉,“臣此番是领旨前来,恐怕容不得由着您的性子来。”
萧景珩一怔,这才缓缓低头,正视眼前的将领。
顾昭猝不及防对上了那似是清醒,似是迷离的眼睛,却没躲,只是灼灼看着他。
萧景珩轻笑了一声,慢慢走向顾昭。
“顾将军,你知道吗,在这…”
话说一半,他脚下被什么东西绊倒,身子不稳,竟直直向前摔去。
顾昭下意识起身去接。
熏香气息扑面而来,却不是西凉人那甜腻的香料味儿,而是正经中原产的水沉香。
萧景珩撞进他怀里,身子软绵绵的,单薄得让人意外。
顾昭刚想放手扶他站好,却被人一把勾住了脖子。
温热的呼吸贴近耳畔,他想躲,萧景珩却死死按住他不松手,两人甚至贴得更近了。
“顾将军,在这里,恐怕也由不得你的性子来。”
慵懒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他感受到些许沾了酒气的潮湿。
顾昭只觉得一股热气冲上心头,大概是被这人不成体统的样子给气的。
他猛地推开了对方,声音显然带了几分怒气:“殿下,请你自重。”
他这一下力气不小,萧景珩踉跄了几步,捂着胸咳了两声,声音发冷:“看来将军今日来并非是想与我共饮一杯,那就请回吧。”
顾昭被这话怼得气不打一出来,拱手一揖,转身就走。
他出门后,屋内丝竹又起,伴随着女子的笑声和低语。
“成何体统!”顾昭骂了一声,扬长而去。
见了萧景珩的顾昭当即让手下去查此人在阕歌的所有经历,却还是被这人气得当晚眼睛瞪到了三更天。
萧景珩出使时,顾昭也不过是个镇北大将军的帐下参军,离皇家贵胄甚远,虽未曾见过本人,但也听闻过此人不少优秀事迹,不仅年纪轻轻就可在殿前策论天下,也精通骑射,有百步穿杨之能。可他真的想不到,当年也算得上是清风霁月,能文能武的一代天骄五殿下怎么如今成了这副荒唐模样。
七年的时光竟能如此改变一个人,难不成这西凉的风花雪月真能将人吹得骨头都酥了。
乎尔染将顾昭带的文书和礼品递交了上级,据说只需等几日王上传召,便可进宫商议具体事宜。
可六七日过去了,竟也一点动静没有,顾昭派人去问,也只说,在走流程了,请耐心等待。
顾昭正觉得蹊跷,忽然想起了萧景珩那句“由不得你”,心道,事情果真没这么容易。
西凉王不召见,此事便会一直拖着,那他和萧景珩便会一直被困在这里。
时间久了,圣上怕不是还要降罪他一个办事不力。
顾昭在驿馆愁了几天,诏令没等来,却等来了一封请帖。
凉王长子阿什烈在府中设宴款待军中好友。
此事怎么想都和他没什么关系,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当日顾昭还是去了。
阿什烈的府邸华贵相当,奇珍异草,丝绸华缎,数不胜数。
他还尤爱陈列战利之物,漠北狐皮,雪域兽首,弯刀铁斧,金甲银盔,都张扬的摆放在外。
顾昭由身着轻纱,身材妙曼的侍女穿过层层廊柱来到宴会厅,还未进门就听见一阵喧闹声。
顾昭屏退下人,挑了个隐蔽处站定。
一抬眼,只见萧景珩站在主座前,侧着的脸上沾满溅开的酒渍,暗红酒水正顺着脖颈流入衣领。
他脚下,酒盏翻倒在地,仍在滚动。
而案几前,大皇子阿什烈冷笑着,伸出的手还未收回。
满座宾客哄笑,萧景珩本人却颇为淡定,他慢条斯理地拂去眼前酒液,笑道:“怎么?阿什烈,你怕了吗?怕我明日活着回京,坐到你头上去?”
阿什烈脸色铁青,他猛地冲出坐席,一脚踹在萧景珩小腹。
“你找死!”
宾客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哄笑。
顾昭心头一震,本想立刻冲上去,但又想到这是西凉的地盘,周遭又都是西凉军中官员,他若贸然出手,若是被安上个莫须有个罪名也说不清,只能暂时忍下,观察形式。
萧景珩跌倒在地,锦袍凌乱。他捂着肚子喘息,眼神死死盯着面前褐发碧眼的男人,露出一丝张扬的笑。
阿什烈被这挑衅激得仍欲发作,被一个声音打断。
“阿兄!”
一个身着绿色华服的男人冲出来,他的头发卷曲而柔顺,金色的发箍横在额前,颇有优雅贵族风范。
顾昭猜这一定是西凉王次子阿莫耶了。
阿莫耶蹲下身,将萧景珩扶起,一边用袖子帮他擦拭身上的酒水,一边柔声道:“阿兄,你何必如此?一杯酒的事,何至于动手。”
见弟弟袒护萧景珩,阿什烈脸色竟也缓和下来。
“看来是我失礼了,五殿下。”他咬着牙说出后三个字,脸上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不小心把你的衣服都弄脏了。
他随即用西凉语呼唤下人:“来人,快给殿下拿套干净衣服来。”
侍从很快将衣服端来,但那托盘上的并非常服,而是一袭红色的薄纱舞衣。
阿莫耶见状,眉头一皱,轻声道:“阿兄,这舞姬的衣裳怎么能让五殿下穿呢。”
这二王子许是顾着萧景珩的面子,一直讲得是容国官话。
阿什烈哼笑一声,高声用凉语答:“怎么?他不是一贯最会取乐了吗?当年他能混进营帐哄我父王开心,这临走之前,不得让我们大家都见识见识殿下的妙曼身姿呀!”
席间哄笑声再起。
面对这般羞辱,萧景珩听懂了,但也不恼,他轻轻抚过那纱衣,用手指勾起衣服一角。
纱裙薄如蝉翼,几乎透明,款式甚至比侍女穿着还要露骨一些,不难想象这衣服穿上怕是何等风光都要尽收眼底。
“若是殿下不会穿,我也可以找人来帮你。”阿什烈此时煽风点火道。
宾客席上立刻有人发出不怀好意地催促声,众人都在等着看这位五殿下的笑话。
萧景珩瞥了眼门口,唇角微微上扬。
他看向阿什烈,眼神中忽多了几分玩味:“既然大王子这么想看,我自然要满足您这一腔热情。”
语毕,萧景珩竟真的将手伸向自己衣领,似乎是要当场宽衣解带。
阿什烈也没想到此人今日这么配合,他眯起眼,似乎想看看对方耍什么花招。
“慢着!”
见此场景,顾昭再忍无可忍,大喝一声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