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堪破 第6章 极光下的独白

训练结束后的第三天，费而别克里迎来了难得的晴朗天气。

傍晚时分，科考站的广播里传来赵启兴奋的声音：“全体注意！今晚KP指数7级，极光活动将达到峰值，观测最佳时段为22:00至次日02:00！”

晚餐时，餐厅里弥漫着一种节日般的氛围。队员们讨论着摄影参数和观测地点，只有苏在衡依旧安静地坐在角落，仿佛对这一切毫无兴趣。

李铭扬端着餐盘在沐霖身边坐下，压低声音说：“你知道吗？苏站从来不看极光。上次极光大爆发的时候，大家都跑去观测平台了，只有他一个人留在控制室值班。”

沐霖惊讶地抬起头：“啊？为什么？”

“嘘！小声一点。”李铭扬的目光四下环视一周，确定苏在衡没有注意到他们，又恢复了刚才吊儿郎当的样子。

“谁知道呢，”他耸耸肩，“也许他觉得那是‘无意义的自然现象’吧。”他模仿着苏在衡惯常的冷淡语气，逗得沐霖忍不住笑了。

笑声中，沐霖的余光注意到苏在衡朝他们的方向瞥了一眼，二人目光交汇，他立刻收敛了笑容。

沐霖正襟危坐，随后低下了头，看着眼前餐盘里的饭，这饭可长的真好看啊。

只剩下李铭扬一个人在他身边……笑得格外猖狂。

沐霖真的替李铭扬捏了一把汗，随后用筷子夹了一口菜直接塞进了他的嘴里。

“这菜不错，土豆块挺好吃的，多吃点。”

“呜！呜——”李铭扬表情变了变，急忙用手去扣自己的嘴。

这下子换沐霖傻眼了，不就是土豆吗？至于反应这么大吗？还不是为了救你！

沐霖想了又想，看着李铭扬那痛苦的表情，逐渐回过神来，今天……好像没有土豆，所以刚才塞他嘴里的是……

姜。

“快吐出来！！！”沐霖惊呼一声，赶紧上手去拍他的后背。

场面一度混乱，他们二人也挨得极近。

苏在衡看了他们一眼，又低头看向自己的饭菜。

他没有再吃，起身收拾餐具。

等到沐霖他们二人终于吃完了饭，抬头望去，早已不见苏在衡的身影。

沐霖左看右看，最后在水池旁看到了他。沐霖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走向正在清洗餐盘的苏在衡：“苏站，今晚的极光...您会去看吗？”

苏在衡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值班。”

这个回答，毫不意外。

可沐霖觉得他的声音要比平时更加冰冷。不过，他没有多想。

“我可以替您值班！”沐霖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自己太过冒失，连忙补充，“我的意思是...这么壮观的极光，错过太可惜了。”

苏在衡关上水龙头，转身面对沐霖。在明亮的灯光下，沐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他眼下的淡淡阴影，那是长期缺乏睡眠的痕迹。

“职责不分可惜与否。”苏在衡的声音平静无波，“做好你自己的事。”

望着苏在衡离去的背影，沐霖轻轻叹了口气。但他没有放弃，转而找到了赵启。

我就不信了，找不到人治你。

……

晚上九点四十分，苏在衡正在控制室核对当日数据，赵启推门而入。

“今晚我替你值班。”赵启不容分说地抢过苏在衡手中的记录板，“安德烈那老家伙非要拉着我去拍什么极光延时，说是需要个帮手。”

苏在衡皱眉：“我可以在...”

“这是命令，”赵启打断他，眼中闪过狡黠的光，“再说了，你得去检查一下观测平台的设备，确保那些兴奋过头的家伙不会把贵重仪器碰坏了。”

这个回答让苏在衡愣子一下，他记得……他才是站长吧？

苏在衡沉默片刻，还是点头：“一小时后我回来换班。”

“不用着急，”赵启笑着挥手，“好好享受...呃，我是说，好好检查设备。”

“还有……别回来太早。”

苏在衡回到房间，犹豫了一下，还是穿上了防寒外套。当他推开科考站的大门时，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随之而来的是平台上队员们的惊叹声。

观测平台上已经聚集了七八个人，架设着各种摄影设备。而在平台边缘，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独自倚着栏杆，没有带相机，只是静静地仰望着天空。

沐霖。

苏在衡一眼就看到了他，本想转身离开，但沐霖朝着他远远地挥手示意。苏在衡只好走上前去，保持着一贯的冷淡：“设备都正常吗？”

“一切正常，”沐霖的笑容在夜色中格外明亮，“苏站，您看——”

苏在衡顺着沐霖手指的方向抬头，呼吸不由得一滞。

夜空中，极光正如活物般舞动。翠绿色的光带如同巨大的帷幕，在深紫色的天幕上缓缓飘荡，边缘泛着淡淡的粉红色。那光芒时而凝聚成耀眼的光柱，时而散作漫天流火，将整个冰原映照得如同幻境。

“很美，不是吗？”沐霖轻声说，生怕惊扰了这神圣的景象。

苏在衡没有回答，但他的目光已经被天空牢牢抓住。在极光变幻的光芒下，他冷硬的轮廓似乎也变得柔和了些许。

平台上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李铭扬和其他几个队员决定去西侧的小山丘寻找更好的拍摄角度，他们大声招呼着沐霖同行。

“你们先去吧！”沐霖回头喊道，“我一会儿跟上！”

当平台上只剩下他们两人时，一种微妙的寂静在空气中蔓延。极光在头顶无声地舞动，将他们的影子在雪地上拉长、交错。

“您知道因纽特人怎么形容极光吗？”沐霖突然开口，声音很轻，仿佛在自言自语，“他们说，那是逝去的祖先在天空跳舞的灵魂。”

苏在衡微微侧头，这是沐霖第一次主动提起与专业无关的话题。

沐霖继续说着，目光依然停留在天空：“我奶奶去世前告诉我，当极光出现时，离去的人会借着那道光芒回来看望我们。”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所以每次看到极光，我都会觉得，她就在那里，对着我微笑。”

苏在衡沉默着。他看见极光映在沐霖眼中，像是绿色的火焰在燃烧。

“一年前，我失去了最重要的亲人。”沐霖的声音几乎被风吹散，“那时我差点放弃一切。但我想起奶奶的话...即使是最黑暗的夜晚，也会有光芒降临。”

苏在衡的手指在栏杆上微微收紧。他想起那个倒扣在床头的相框，想起相片中永远定格的笑容。

黑夜……会有光芒降临吗？

可我的光……又在哪里？

“失去不会消失，”沐霖转过头，直视苏在衡的眼睛，“但我们可以学会与它共存，不是吗？”

这一刻，苏在衡冰封的心湖终于出现了一道裂痕。他看着沐霖，看着这个来自赤道的年轻人眼中与自己如出一辙的伤痛，一种前所未有的共鸣在胸腔中震荡。

“我...”苏在衡开口，声音异常沙哑，“我也失去过重要的人。”

他们都不在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这句话轻得几乎被风声淹没，但对沐霖而言，却重如千钧。他静静地等待着，不敢打破这珍贵的时刻。

苏在衡转回头，望向遥远的天际：“我的母亲。两年前的事故。”

极光在他们头顶变换着形状，如同一场无声的慰藉。

“她曾经说过，极光像是天空的伤口，也是天空的治愈。”苏在衡继续说，每个字都像是从冰层下艰难地挖掘出来，“美丽，但源自痛苦。”

沐霖轻轻点头：“就像冰川的蓝，越是深邃，越是承载着千年的伤痛。”

他们并肩站立，在极光下分享着沉默。这一刻，语言变得多余，两个孤独的灵魂在北极的夜空下找到了奇异的共鸣。

远处传来李铭扬的呼唤声，打破了这片宁静。沐霖应了一声，却没有移动。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苏站。”他轻声说。

不，是我谢谢你。

苏在衡没有回应，但他的姿态不再那么紧绷。当沐霖转身准备离开时，苏在衡突然开口：

“明天，西侧冰碛区。八点出发。”

沐霖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用力点头：“是！我一定准时准备好！”

望着沐霖跑向同伴的背影，苏在衡久久地站在原地。极光仍在舞动，将他的身影投射在雪地上，孤独，却不再那么冰冷。

……

回到控制室时，赵启翘着二郎腿，正悠闲地喝着咖啡。“极光怎么样？”他故作随意地问。

苏在衡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接过值班记录：“你可以回去了。”

赵启敏锐地注意到苏在衡神态的细微变化——那紧抿的唇线似乎柔和了些许，眼中常年不化的寒冰也出现了一丝裂痕。

我就说有用嘛……

“看来今晚的‘设备检查’很成功嘛。”赵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在苏在衡下逐客令前溜出了控制室。

独自一人坐在控制台前，苏在衡打开监控画面。观测平台上已经空无一人，只有极光仍在空中流转。他静静地看了很久，然后掏出手机，点开相册，翻出那张美好的照片。

照片上，母亲的笑容依旧温暖。他轻轻抚摸屏幕，低声道：“今晚的极光，您看见了吗？”

……

那一夜，苏在衡难得地没有在值班时工作，只是望着窗外的极光，直到它们渐渐淡去，融入黎明前的黑暗。

而当沐霖回到房间，在日记本上记录这一天时，他画下了一片极光，光芒中隐约可见两个并肩的身影。

在页面底部，他写道：

“今晚，我看见了他的伤痕，也看见了自己的。或许治愈，就从彼此承认伤痛开始……”

在费而别克里的永冻层上，两个孤独的岛屿，正在极光的见证下，缓缓向彼此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