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其实是个有些暧昧的答复,它可以被理解为一种套近乎,一种话术,又或者只是单纯地指代两个人地位特殊,并且身世相当。这还是个过于简单的答复,简单到在场的三个外人每人几乎都有自己的一个答案。
加百列没有说话,只是平淡地注视着全息屏,似乎要透过各种规格的单元显示板揪出后面故弄玄虚的主谋者。
“那边的雇佣兵先生。”赞助人突然将话头转移到了司忱身上,“能否告知我你的名字?”
司忱大半辈子都在与死神共舞,对谁都是一视同仁的态度——哪怕是眼前这位动动嘴就能要了自己命的赞助人,他还是挂上了招牌微笑:“司忱,赞助人先生。”
“司忱先生。”赞助人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那么,你是否愿意为我效劳?”
话音方落,老爹就挑了挑眉毛。如此明目张胆的挖人实在是不给他这个审判塔头领面子,而面子,是他们这一行秘而不宣的筹码。
司忱笑眼弯弯,答道:“您这可就是让我难办了。”
“雇佣兵确实是拿钱办事。”他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个来回,“只不过我们还是有行业准则的,要是只给一个大老板单打独斗实在是划不来。”
奥莉加接着道:“您可以指派他去进行任务,赞助人先生,只需要多加一百金币。”
这是个显而易见的台阶,而赞助人也十分给面子地往下走了一步:“一百金币,我需要确认一番他是否值得这些钱。”
一个外城工人一个月的工资大概是十枚金币,而奥莉加口中司忱的身价抵得上他们一年的收入。司忱从没想过自己在大姐头眼里这么值钱——又或许这只是个延续交易的借口,审判塔可不愿意轻易放过这位大金主。
“听候差遣。”雇佣兵直了直腰,脸上是恭维的公式化笑容:“您有什么任务?”
赞助人说道:“明天晚上九点,希伯恩家有一个秘密集会,我希望你们能潜入进去。”
司忱:“做什么?先生。”
赞助人:“去看看,然后回来告诉我你们的感想。”
——这是什么学校的观后感作业吗?司忱心想着,不过他的赞助人随即给出了一个叫人无法拒绝的价码。他看看老爹,又看看奥莉加,确认这两尊大佛都没什么反对意见后还是答应了下来。
唯一的意料之外该是跟上来的加百列。
赞助人对这件事没什么意见,甚至求之不得,可奥莉加还是担心他会坏事——而在加百列面无表情地叙述了他精通包含柔术在内的数余种大大小小的格斗术后,也就再没有唱反调的了。
“说实话,我真的好奇德维森家教了你些什么。”
司忱利落地击晕一个希伯恩家的守卫后,边扒他身上的制服边发出自己的疑问:“你又是个什么物种——别用那种表情看我,我们现在是同伙,我不需要对你毕恭毕敬的,先生。”
加百列移开视线:“都是些输入的既成知识。”
信息输入——这可是被严禁的科技手段,把一些既成知识数据通过装置直接录入进人的大脑,相当于再造了一个人肉超级计算机。不过后来上头的人出于伦理道德与社会安定的方面考虑,还是第一时间禁止了这项技术。
现在想想也够可笑的,那群衣冠禽兽的权贵们大谈人性道德,说到底了也不过是怕外城人有朝一日爬到自己头上来。
不过加百列确实挺像个计算机的。司忱想到。
“是吗。”他心不在焉地答着,一脚将不省人事的守卫踢进花丛里,就像踢走路边的一块石子一样。“那应该挺爽的吧。”
加百列出乎意料地回答了他:“不,很疼。”
司忱看了眼他——疼这个字从银发男人嘴里说出来实在有些突兀。
“那是一种将大脑强制关闭又重启的感觉。”他解释道,“有几个人没挺过来,当场宣布脑死亡。”
司忱:“……”
雇佣兵的直觉告诉他不该再多问下去了,加百列的过往就像阴暗潮湿的世界反面,里面充斥着腐朽的霉菌,会对任何一个造访者进行无差别的精神攻击。
“司忱。”加百列突然又问道:“你为什么不想追求永生。”
司忱从心底里不觉得这是一个回答哲学问题的好时机——他们两个正身处希伯恩家的后花园,那座举行集会的礼堂就在前面几十米处,而自己刚劈晕了一个希伯恩守卫,甚至加百列本人连一头突兀的银色头发还没来得及遮掩。
“先生,先生。”他向对方比出食指,示意他噤声,“哲学问题稍后,生存问题优先,明白?”
加百列的视线在他的食指上落了一秒,而后出奇乖顺地拉起了兜帽,说道:“我需要一件希伯恩家的衣服。”
*
司忱花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又给他搞来一套守卫服,以及另一个被踢进花丛里的倒霉蛋。他们的赞助人依旧慷慨,给予他们一切最高级的工具,两个人几乎是一路畅通且明目张胆地走近了集会的礼堂。
时间刚好,八点五十七分。
刚一走进去,司忱就敏锐地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这里面……简直是电影镜头里才会出现的怪诞镜头——一座巨大的十字架处于礼堂高台正中,四面八方围满了身着红白长袍的蒙面人,一个两个全都双手交握抵在胸口,像个对上帝祷告的修道人。
礼堂内很暗,只有几根蜡烛在尽职尽责地燃烧着,司忱本能告诉他不能再靠近了——那十字架就像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块,指不定要牵连多少人一齐“上天堂”。
他挨近了角落的黑暗,藏匿在阴影里,履行了自己身为雇佣兵的必修课程。
而加百列,这位圣使大人生来身上就沾点这种玄乎的东西,此时杵在人群里居然也没有什么格格不入的。他只看了一眼那巨大的十字架,就似乎就意识到了什么,随后面色有些沉郁地走到了司忱旁边。
司忱有些无奈,加百列往这一站就宣告着他的隐匿失败。不过两个人处在最外围,也没人注意到,他于是也大大方方地直起腰,打量起这个……不知道该称为神圣还是诡异的地方。
“是洗礼。”加百列通过微型通讯终端对司忱道。
司忱没听说过这东西,于是反问道:“这有什么好看的?一会儿会有明星来献唱吗?”
加百列沉默了一会儿,而后答道:“不,没有。这里不会允许除祭品以外的人进入。”
——祭品?司忱略略蹙眉,觉得事情又朝着荒诞的歌舞剧行进了一步,似乎下一秒他们就要齐唱起圣歌来,赞颂上帝或者别的什么。
他说道:“你是说……这里的所有人都是祭品?”
加百列点头:“祭品的预备役。”
司忱深吸一口气,哼笑道:“那这可真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洗礼。”
洗礼主角登场的有些戏剧性,他就像个初生的羔羊,被一层层黑色丝绒包裹着,伴随着台下人的咏唱一步步走上高台,站立在十字架前。
那个人被包裹得太好,以至于司忱这个老雇佣兵都看不出对方的身量。他环臂靠在最远端的墙上,以一种看戏的姿态旁观着这出怪异的戏码。
而加百列——这位已经完全成长为二十五六岁成年人的圣使罕见地露出了名为嫌恶的情绪,不过也仅仅是一闪而过,司忱并没有捕捉到。
司忱本以为这会是什么无聊的宗教仪式,只不过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意料。
一切转折的开端是由一个白裙少女的登场开始的。
少女面容清秀,亚麻色的长发在脑后扎成乖顺的麻花辫,一身雪白的连衣裙像流动的奶油,是那种在外城会被拉去拍海报的明艳美丽。
她青春,洁白,纯净,脸上是虔诚与不谙世事的结合,像极了那些从小接受神明恩惠的幸运儿,为这场沉闷怪诞的洗礼增添了亮色。
司忱自然是身心愉悦地欣赏着这道美丽的风景,可不想加百列却突然说:“这是这回的祭品。”
什么?
司忱扭头去看他,却见这位宛如AI机器人的圣使面色有些吓人,他尚未将疑惑问出口,耳边却传出了冷兵器出鞘的声音。
雇佣兵对这些向来敏感——司忱立马回头去看,只见那少女已经躺在了半人高的方形祭坛上,脸上依旧是带着欣喜若狂的憧憬。在她心脏上方三寸,是一柄削铁如泥的银质匕首。
持刀者是这场洗礼的主角,现在他要将戏剧推向**。
颂唱的声音愈发高昂,在沉闷的夜色里像海浪般铺天盖地。他们在唱着,“赐予新生”,“赐予新生”。
司忱意识到他要干什么,左脚向前迈了一步——也就仅仅一步,良好的雇佣兵素养就将他拽了回来。
直到匕首落下的时候,加百列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司忱紧紧盯着祭坛上发生的一切,那白衣少女眼中的虔诚与期待终于被刀刃刺破皮肉的声响击碎,极其迅速地转化为恐惧,浓烈的恐惧——在最后一刻,她终于屈服于人性这一方,开始惊恐地尖叫起来。
这场倒戈显然没有引起多大影响,台下的人们反而因此更加热切地颂唱起来。他们说着,“洗脱罪果”,“洗脱罪果”。
主角——黑袍人终于松开了匕首,并且向后退了一步,隐藏进十字架投下的阴影中。
少女的鲜血染红了白裙,像艳丽的红色素滴入一盆奶油里,却没有搅开,乍眼且腥腻。她的身侧站立的侍从手持银色圣杯,半跪着将她的鲜血承接,不多时就是满满一杯。
她已经不再动弹了,红色到处都是,身上,裙子上,祭坛上,十字架的阴影里。
司忱沉默地看着,随后终于说道:
“他要是准备喝了那东西,我倒是不介意走之前炸一座希伯恩的礼堂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