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觉有些受到干扰,那些深深浅浅的红色太摧残人的视觉神经。
加百列觉得自己坠入了一场梦里,粘稠的空气像摇篮,母亲在哼唱着不知名的安眠曲。他不确定自己看到了什么,圣母简直在不遗余力地吞噬他,没有一点和谈的余地。
最先能辨识出来的,是大片大片的百合花。
雪白的,象征着慈悲与纯洁的花朵包裹了他的身体,他看到自遥远天际降下的金粉,最终幻化为片片羽毛落在自己身上,轻柔地宛如假象。
有什么人吹响悠长的号角,神明仿佛在云层中端坐,手持天秤降下最后的审判。
不过这不是审判,而且执行人也不该是什么神明。
加百列从浓郁的花香里坐起身,不带什么情绪地看向周围——这里是一座巴洛克风格的教堂建筑,金白相间的石柱上描绘着六翼天使降临世间的情景;再往上是繁琐精致的镂空雕像,殉道者向天空高扬起自己的双手,金色的圣光自上而下笼罩了他石质的身躯;巨大的圆拱形天窗宛如净世的太阳,投射下慈悲且公正的光芒。
加百列正坐在那光芒的正中心,耳边奏起的是由远及近的颂歌。
那种语言他没有听过,那或许不是这个世界该存在的声音。只不过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声音突然变了,变成一个女人柔和的嗓音——加百列熟悉那个声音,是他的母亲。
他能察觉到身后有人坐下了,纤细的手指轻轻搭在了自己的手背上——那一身狼狈的伤痕都不见了,他现在干净得就像是诵经里走出来的圣使。
“你累了,好孩子。”女人这回倒是没有像上次那样疯癫,找回自己的控制中枢了似的和缓道:“在这里歇息一会儿吧,我会在你身边的。”
他低下头去看那只手,就像自己记忆中的一样。加百列已经不记得自己母亲的名字,对他们这种人来说母亲的名字并无意义,那漫长而痛苦的洗礼已经让他忘掉了太多属于人性的东西。
女人说:“和我讲讲你的冒险,我的孩子。”
加百列动了动眼睫,在圣歌的陪衬下缓缓说道:“洗礼的过程并不好受,我有太多次死在了那里。可德维森不允许我死掉,他们一次次将我从地狱拉了回来。”
女人:“那听上去可真是太糟糕了,但你是被神明庇佑着的,那些苦痛不过是无足轻重的东西。”
加百列:“庇佑……狄斯也说过一样的话。我已经记不起每次洗礼要注射多少药剂,他们抑制我的生长,扭曲我的本能,甚至将我作为人的部分一点点剥离——生物机械的手术持续了四个月,那是比死亡更痛苦的折磨。他们将长剑刺入我的皮肉,用天秤称量我的骨血,要我度过七重历练,将所有罪恶与污秽彻底消除。”
女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好孩子,你已经走过来了,你证明了你是被神明选中的。”
加百列:“那份苦痛不会消失,它们至今埋藏在我的血管里。我不会忘记那种痛感——我无法用任何语句去形容它,那写词汇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女人:“好好睡一觉吧,在百合花中安歇片刻,我会陪在你身边的。在这里你不需要担心什么,这里将会是永远的乐土。”
加百列忽然扭头看向她,琥珀色的瞳孔在金色的圣光下就像是上好的宝石,华丽摧残,却又冰冷而无生气。
他没有看到女人的脸。
女人穿着一袭白色长裙,柔顺的亚麻色长发服帖地盘在脑后,一切都是加百列记忆中的模样——除了他看不到女人的脸。她的脸上就像是蒙了一层浓厚的雾,目之所及只有空洞的虚无。
“救世主将会替世人承受一切罪责。”他静静地看着女人,话音轻缓道:“世人因此获悉救赎之道,蒙承神明的爱意……”
他突然笑了下,将手从女人掌心里抽走了:“可我不是救世主,加百列从来不是救世主。”
“与之相对,我将为德维森的一切罪行降下审判。”
女人:“你这是傲慢,孩子,这是不应当的。”
加百列从花丛里站起身,自上而下地俯视女人:“是的,傲慢,僭越,我傲慢地将德维森的一切罪行披露,将他们的灵魂称量,然后代替他们最敬爱的神明进行最终的审判。”
“这就是他们创造加百列的原因。”他淡淡地说着,金粉化作的羽毛落在他肩膀上,那些从镂空雕像里分离出的光芒斑驳地披散在他背后,就好像一副残破的金色翅膀。
加百列说道:“他们想我无所不能,又要将我困于囚笼。一个妄想创造天使囚禁天使的家族,你如何在他们面前说我傲慢?”
女人没有再说话了,她用那张看不清五官的脸静静注视加百列,再一次说道:“休息吧,我的好孩子,在这里你不需要担心什么。”
加百列却环视一圈教堂,说:“这里很像我洗礼的地方,你是故意这么做的吗?”
“狄斯还给你增加了什么功能?把它们展示给我看吧……母亲。”
最后那两个字他说得很轻,就像是无心从嘴边溜出来的叹息。可女人在听到这两个字时却明显地颤抖了一下,连带着整个教堂的烛火都明暗闪烁。加百列垂眸看着她,纤长的眼睫下那双琥珀似的瞳孔折射出宛如悲悯的神色。
他不知道狄斯对他的母亲做了什么,眼前这个机体还有多少属于他的生母——他们已经有太久不曾见面,一切都是生疏的。不过只有一件事能确定,那绝不会是什么美妙的体验。
女人有些艰难地站起来,她似乎想去触摸加百列的脸颊,手指在半空停停顿顿,显得那么小心翼翼。加百列并没有躲闪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待那双冰凉的手贴上自己的脸侧,终于缓缓叹息一声。
女人似乎在端详着他,慢慢拉近距离,加百列嗅到了她身上突兀的腥香。
下一刻,一抹浓艳的红色猛地在她模糊的脸上闪过!
加百列当即后退一步,只见数根猩红的枝条以极快的速度从女人脸上窜出,有自我意识般向着加百列飞掠而来——
可银发男人游刃有余地站在原地,甚至表情都没什么变化,在那几根枝条要缠上自己脖颈时瞳中蓝光一跳。
只见那几根原先气势汹汹的枝条突然失了方向,下一秒就你争我斗地撞在了一起。
圣歌的颂声不知何时停止了,在这片静谧得有些过了头的教堂里一切开始崩坏,石柱蔓延出裂痕,雕像逐渐融化成废墟,红色的祸水从窗边淌下,这个空间宛如颤抖着一般发出哀鸣。
加百列看向女人——他的确是没想到,单单“母亲”两个字就足以让圣母动摇至此。
……难不成是因为说话的人是自己?
这里是圣母用来捕食消化自己的空间,刚才要是真的睡过去了,不用三分钟,他的血肉就会被吞噬殆尽。
他看向女人,对方还维持着原来的动作呆呆站在原地,手指凭空在摸索着什么。
金白的巴洛克教堂溶解退散,露出其下猩红作呕的圣母躯体来,加百列最后看了一眼女人,随即转头离开了。
那个女人身上有多少属于自己的生母……他不确定,但无可置疑的是,自己的确想要对她倾诉一些什么。血缘这东西就是这么神奇,再高科技的手段也砍不断。
脚下的地面变得柔软凹陷,他已经深入到了圣母的核心之中。
没有多少时间了,圣母还在源源不断地吸收新的能量,他必须赶在第二波生长之前解决这一切。
加百列深吸一口气,再度睁眼时琥珀色的瞳孔已经被湛蓝的色彩取代。
他需要将生物机械的权限升至最高,捕捉空气中最微小的电流粒子。
那些围绕在加百列周围的肉块表面逐渐浮现出蓝色的电流纹路,加百列甚至无需去触碰些什么,外界的信息正源源不断地输入进他的大脑。
这是个惊艳到有些诡异的画面——如果司忱在场的话一定会不加吝啬地点评上几句难听的胡话。
加百列在红色的海洋中就像一片沾染了灰尘的白羽,在昂扬的生机中显得死寂非常。高强度的生物机械甚至在他周围开辟出了一片小小的领域,那里面听不到任何动静,只有他清浅的呼吸声。
头有些痛……不过还是在能忍受的范围。加百列脑袋里飞速清点了一下自己身上的应急药物,在得出只剩下一管止血剂之后就把这结果抛掷脑后,并且飞速给自己罗列了数条延迟死亡的方法。
这可能有些残忍,但他现在容不得主观感知来干扰。
圣母内部饥肠辘辘,黯淡的红光正等待着撕碎银发男子搭建的信息网,这注定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斗。
加百列眉头动了一下,随即头也不回地开枪打穿了身后蠢蠢欲动的枝条。
那东西悲鸣一声,“唰”地缩回去了。
他无法阻止这些,那些什么救世主的英雄美梦全都是电影里的俗套笑话,对于自己最好的结局就是在被这些血肉吞食掉之前炸了圣母的核心——前提是他找得到的话。
不过司忱还在外面等着他。加百列在浩如烟海的信息流中格格不入地想着,他需要出去,他必须活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