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闪过一道白光,刺眼至极,惊雷落下打得人心脏怦怦跳,含嫣身子一软,摔在地上,恐惧地望着外面的人影,索稷便要冲她而来,幸亏微玉动作快,将他的注意重新引了回去。
雨忽然落下来。
地上的血层层洇染开,腥味弥漫,含嫣回过神拎起弓箭再一次站起来。
慌慌张张对着索稷,几乎是三面夹击,落后的形势一瞬间改变,薛资从地上寻了另一把剑作武器,手掌与剑柄之间胶着冰冷的血,身体滚烫,衣服紧紧贴在□□上,将内心的战栗隐藏。
一声尖哨响起,索稷似乎这时候才想起来叫人来,然而这信号断在雨声里,轮到微玉嘲笑他,索稷淡然不动,微微挑眉,望着一个懦弱的女人和两个半死不活的伤员,点头说道:“你们倒是能杀,原以为是软柿子,谁知道比石头还硬,不过还没到庆祝的时候,就不说我不死,即便我死了,这州府衙门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人,你们也走不出去。”
一声断哨不知能叫来几个人,他不着急,还有重要的话跟微玉说。
“仙子何必为他卖命?”
语气瞬间变好,面容颇具耐心。
交好的意思摆在脸上,刚才在那么多人面前咬死她是妖孽,是因为一旦承认她是神仙那么将来的形势将极不利于自己,现在无关的人都已经死透了,接应的人还没来,只要微玉愿意投入他门下,那即便她真的是妖孽,自己也可以倾所有力量奉她为神。
到时候天下百姓供奉,有享用不尽的香火功德,这样的好处他不信她不会心动。
薛资其人平时最为高傲,不奉神仙不敬鬼神,任何人跟他都得不到人情好处,一切按照规矩办事,她跟随薛资必然是要受委屈的,索稷不明白薛资到底是用什么打动微玉让她加入他的麾下,但不管是什么原因,他愿意拿出更多的条件跟她谈判,只要她愿意,别说是双倍,就算是五倍十倍,凡是他能给得起的,都会尽力给她。
当然,前提是她帮他夺得天下,坐上九五之尊的位置才行。
“我和他不是一伙儿的。”
微玉捂住断臂趁隙喘几口气,索稷势在必得的语气让她心里很不舒坦,突如其来的示好没让她心动,多看一眼,立刻低下头思考接下来要怎么应对。
世上能让她动脑子的事没几个,这几天一下子冒出来,全都碰在一起,简直叫她头疼。
一颗大脑袋里除了吃的喝的玩的,只留下指甲盖大小的地方用来思考马生,竭尽脑汁思考破局之法,奈何天地间雷声轰鸣,总是打断她的思绪。
“咔嚓——”
巨大且尖锐的声音几乎刺破耳膜,天空一瞬间亮如白昼,转眼又暗下去。
再胶着下去对他们没有半点好处,微玉说:“我与他不是盟友,与你更不可能,满眼利益之人,今日为利示弱,明天便能为利杀我,我不与任何人结盟,天地为证,不论立场地位,我只杀看不惯的人!”
这话就是说她看他不惯,今日势必要杀了他。
话落又一道闪电劈下,直接落在眼前重檐屋顶上,火花四溅,灰烟升天。
伴着大门外急促的脚步声,索稷正要发怒,见此情景冷静下来。
微玉的话再嚣张,也不过是逞口舌之快。
不愿帮他?
罢了罢了,看今夜天象,她是个妖孽无疑了。
若上天放她一马,他拉她入自己麾下倒是无碍,可偏偏老天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既然如此,自己费这力气又要做什么呢?
只拖她两三招,等手下的人来了,一切就好办了。
索稷主动相攻,三人又打做一团。
含嫣拿着弓努力瞄准,刚才能射中已经出乎她的意料,也是运气好,正逢索稷背对她站立不动的时机,现在他跳来跳去自己无论如何都瞄不准,额上沁满汗珠,深吸一口气抹掉汗水,继续不动声色地瞄着。
“咔嚓——”
微玉忍不住骂天,一会一个雷打得她心惊胆战,一个不慎就要被索稷打中,断臂无力地耷拉着,随着她的动作来回摆动,疼痛入骨,另一只手一下没停,嘴巴也没歇着,一边骂薛资是个废物一边骂老天不长眼,在这个时候捣乱,打红了眼,骂的声音也不小,就当给自己鼓劲打气,满院都是她充满怨气的喊杀声。
余光瞄见含嫣还躲在门后保持着射箭的动作,脑子终于动了一下,和薛资交换眼神,引索稷转身背对含嫣。
“……”
含嫣望见他们的动作,一颗心又提起来。
好紧张。
若是射不中怎么办?射不中是不是就会把大家害死,把自己害死?
一定要射中。
刚才不是射中了吗?
一定要射中!
她不停深呼吸,瞄准索稷的背影缓缓移动弓箭,在天雷落下瞬间,撒手射出,白光退去,视线清明。
射偏了。
心脏一瞬间停止跳动。
射偏的箭镞擦着索稷的脑袋掠过,险些伤到微玉——幸好没有,最后插在门缝里,嗡的一声,索稷侧首看过来。
“找死!”
他说,一脚踢开薛资咬牙道,“等我解决掉他们两个再来解决你!”
“……”
含嫣哆嗦一下,往后退了几步,之后扔下弓箭顶雨跑到外边,在地上随便捡了一把剑冲上去。
反正最差的结果都是死,不如拼一把,就算死也要把他带走!
索稷没想到这个女子会突然冲上来,拿一把剑挥得歪七八扭,打断他的动作。
“我砍死你!砍死你!”
和微玉一样,含嫣嘴巴不停,一边挥剑一边给自己壮胆,被撂倒了就继续爬起来,像个难缠的爬虫,砍一刀也不会死的蚯蚓,拼了命往索稷身上粘,逼得索稷不得不放过微玉先来解决她这个麻烦。
“砍死你!”
含嫣避着眼睛乱砍,手腕忽然一阵刺痛,手上的剑被索稷踢飞出去,她愣住,索稷脚步快速移动,这就逼到眼前,抬起一条腿对着她的小腹猛踹一脚,刹那间她似断了线的风筝被踹飞撞在墙上。
满嘴都是血腥味,咳嗽一声,更多的血从喉尖喷涌出来,她从来没有伤得这样重过,即便从前跟在牙婆手里学规矩犯错被罚,最多也只是罚跪,罚抄经,罚不准睡觉,如今竟……
可是真痛快!
五脏六腑好像都移了位,身体从头到脚的每一处都疼,可是,真真是痛快!
唯一可惜的是不能杀了这个人,她若是死了,不知道会不会变成厉鬼。
她不想下地狱,但是如果能以此为代价化作厉鬼将仇人带走,那下便下吧。
“阿嫣!”
微玉飞扑过来抱住含嫣。
她的袖子里还揣着微玉给她的护身符,即便刚才性命受到威胁她也没用,不舍得用。
微玉靠近的瞬间含嫣飞快把护身符揣到她手里,一句话也不说,就这样晕死过去。
场上只剩微玉还清醒着,脸上挂彩,捏着那护身符气得浑身热气直冒,索稷举刀刺过来,她不仅不避反而冲向前去,任尖刀刺穿自己的身体,吃痛闷哼一声,怎么也不肯撒手,双腿摽在索稷身上,和他紧紧贴在一起,断臂握刀抬起,往他身上致命的地方扎。
力气那样地薄弱,身体那样疼痛,她几乎嘶吼着喊道:“不是说有天罚吗?来啊!有本事现在就劈死我!魂飞魄散又怎样!我不守你们的规矩!我宁愿去死!”
索稷的反抗对她来说和重击无异,两个人滚在地上在一堆尸体里挣扎,微玉力气不敌被索稷反压在身下,刀刃在身体里不只进出以此,猖狂的笑在天地间回荡,意识渐渐沉入黑暗,她看着暗淡的天,痴痴说:“罚我……罚我……”
如果神明对世间生灵无意,那天她跟着何鱼离开道观时就应该拦着她。
如果像老道士说的那样,在事情没发生之前天上的神明就已经对她未来的下场做出假设,那么放她走,任她胡作非为,一定是秉承着祂们的意志,让她为祂们做事。
如果她想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为什么还不降天罚?
微玉双目瞪大,手指搓着那张保护符,在晕过去之前,忽然间生出十成十的把握。
一定!
一定有天罚!
让她跟眼前的一切一起魂飞魄散,她等着这一刻!
上天似乎真的有所感应,天上乌云聚拢,稀碎的闪电上下翻涌,合成一团太阳似的光,猛地从天上压下。
微玉闭上眼睛,想象的疼痛并没内有出现,她没死,仍在那儿无望地躺着。
一声喟叹,结局比让她下地狱还要痛苦。
脖颈处残留着余热,明明被掐得喘不过气,几乎要死过去,可她仍能思考。
“咔嚓——”
又是那烦人的闪电伴着雷声,潇潇雨点砸在身上。
烦!
她想骂人,骂天,却不敢睁眼看,害怕那张令人作呕的脸还在眼前。
大胡子,脸上有疤,真吓人!
她其实一直怕,只是没来得及说,也怕说了让含嫣心慌,还让薛资认为她是个靠不住的!
——实际确实靠不住,瞎忙活好一阵子,最后还是输了。
烦!
又一声喟叹,却不是她发出的。
熟悉的声音响起,轻柔的嗓子少见的带上不耐烦,大咧咧地责问道:“这屋顶怎么漏雨?前一阵子不是才播了钱款修缮吗?是哪个瓦匠修的,叫他来见我!收了钱不办事,小心传到陛下耳里,叫你们一个个都吃不了兜着走!”
“含嫣大人。”
“不许叫我大人,我就是个扫地的!”
“噢。可是含嫣大人——”
“我说了不许叫我大人!”
“噢,那含嫣——呃——”
“你还是别说了,听我说。”
“您说。”
“说过多少次这里平日不开门,要进香请去前殿,怎么还有人会偷跑到这里来?今日遇见好几个了,真是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打搅神仙睡觉可怎么办?从明天开始多派两个人到外边守着,不许其他人进来知不知道?”
“是,含嫣大人。”
“……”含嫣叹气,“算了,你下去吧,给我打一桶水来,我要擦桌子。”
“是,含嫣大人。”
“真是……”
微玉睁开眼,刺眼的光芒透过窗棂照进屋子里,一个纤瘦的人影在门口晃荡,手指顺着窗棂一寸寸抚摸,之后转身坐在柱子边的蒲团上发呆。
杂役模样的人将水桶送进来,贴心将门关好退出去,含嫣视若不见,抱着双腿对着地上窗格照出的影子喃喃自语:“薛资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我们这儿过了五年,你那儿才过五天,这可怎么好呢,你要是在天上待一个月,再回来找我的时候我都四十多岁了,若你在天上待两个月,天呐,那再见面的时候我头发大概都白了。”
“为什么还不回来呢?天上到底有没有神仙?”
“肯定有的,没有神仙那哪来的你呢?所以你什么时候回来?五年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薛资是不是骗我的,你是不是真的死了!”
“下个月南国朝廷就要归顺大燕,整整五年,五年前薛资携兵退守孟亦,等到现在南国主动求和归顺,过了整整五年……你不知道这五年发生了什么……好吧,其实什么也没发生,我就在这观里等你……”
她说着说着突然噤声,摇头笑笑,“算了,每天都说这些话我都说烦了,等你回来再跟你说吧,哦对了,我现在射箭射得可好了,简直可以百步穿杨,下次再遇到事一定能射中,不会再偏了……唉,说了不说,怎么还说!真烦!”
含嫣跺跺脚,拎起水桶朝着微玉走近。
俯首往地面看,微玉发现她被人供了起来,跟旧道观里供着的神像一样,没法开口说话,只能傻傻看着。
布巾沾水,含嫣爬上桌子小心擦拭她的神像,轻微的触感传入体内,她挣扎着开口,奈何试了半天没有成效。
“阿嫣……”
含嫣听不到,也看不见她,面前只有一尊冰冷无情的金身神像,细密的水珠在神像脸上留下痕迹,她擦完,对着那张像又不像微玉的脸望了半天,痴痴笑着,伸手轻轻抚摸神像的脸颊,说:“那天来的人不是索稽的人,他死了,你拉着他一块去死,我宁愿替你受过,明明一切都是因为我……”
“我知道我这么说你又会不高兴,嗯,不说了,等你回来我会多说些你喜欢听的话——所以你什么时候回来呢?你是不是永远都不回了?不,你一定会回来等你回来我还是你姐姐,全天下除了方阿奶和小花,我就只念着你一个人了,你快回来吧,等你回来我给你做点心吃,你快回来。”
笑着笑着又落下眼泪,她顾不上给自己拭泪,无言地哭泣,等屋顶上的洞不再有水滴下,才拧干布巾上的水,从桌子上跳下去。
懒得再擦桌子上的鞋印,就这样留着,一步一步地通向大殿之外,进香的人络绎不绝,依旧有人偷摸着混到后殿想要瞻仰神仙的真身神像。
含嫣在门口定身,不想再浪费力气与其他人计较,她回首对着大殿之内深深望了一眼,用极轻极轻的语调说:“我去歇息了,你醒了记得来找我,我一直在观里陪着你,不会走的,你,醒了一定要来找我。”
像哄睡的安眠曲调,微玉闭上双眼,又要睡去,
她不怕。
她知道,她如今是虚无。
虚无便是一切,一切属于虚无。
她永远在这儿。
她永远不会消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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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2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