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沭没有回答。
但对于蝗虫们来说,他不说话就是最好的回答。
习沭也没有说,上一战大败,他压根不想逃,军营里慌乱一片,那时候的他忘记了嬷嬷的嘱托,忘记从前受的白眼,短暂回想了自己碌碌无为的一生,没有半点可眷恋的地方,于是就这样打算死在烽烟之中,然而心腹冒死将他救出,没给他去死的机会。
即便他对这个世界万般不舍,对还没见过的人与事万分流连与不甘,到这个时候,其实死或者活对他来说都一样,他最后连做决定的机会都没有。
含嫣摸着身上的匕首,仰头看天上璀璨的月亮,没在众人面前有动作。
她知道以她的能力,即便有微玉护着,眼前这么多人,这样做成功的几率也是微乎其微,大小蝗虫们一找着机会就会将她啃噬殆尽,要割下那个人的脑袋,须趁无人之时再动手。
酒过三巡,意兴阑珊,府里的人似乎都死尽了,只剩些老弱卑微求活,外边吵闹的声音不止,将军这时候问含嫣:“你可是真心伺候我的?”
含嫣低眉,冷冷发问:“将军很看重我的真心?”
十分有趣的回答。
微玉看那男人笑了笑,起身屏退众人,走进屋里,背对着月光沉思,回头见含嫣没跟上,抬起手敲敲门框,说:“过来。”
含嫣放下双手,定定看着他,等到他叫她第二声,才踱步走近。
屋里只点一盏灯,将军褪了外袍,自顾自地说:“我妻子十六岁的时候就跟了我,可我那时傻,不懂疼惜人,每天白天出去干活,晚上回到家闭上眼睛一觉就睡到天亮,第二天依旧下地,成亲的头两个月,我没多看过她一眼。”
“……”
含嫣不动,听他继续往下说。
“她每天中午烧好饭菜就去田地里找我,吃过饭再提着篮子回家,也不与我说话,就这样每天默默地操持家里的事,好像我这个丈夫可有可无,那个家对她来说也可有可无。”
回想起年少时候的事,一下子有许多话可以说,眼睛一闭一睁,叹息一声,悠悠然将往昔故事娓娓道来,“直到年底,我娘重病不治,死了,她守灵的时候掉下一滴眼泪,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哭,明明我娘对她不好,经常骂她……”
“……”
含嫣面露不解,却没出声相问,将军说:“她没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擦眼泪,我想那滴泪不是为我娘伤心——”
设身处地站在那女子的立场上去想,含嫣眨眨眼,似乎明白,说:“她在为自己哭。”
将军颇为诧异,没料到她会这样说。
含嫣道:“她大概想,几十年后,她也会变得刻薄,对待子孙无情,最后潦草死去,甚至死的时候,连亲儿子都没有为她掉一滴眼泪。”
“……”
“是,我是没哭,一直到今天,我也没为我娘掉过一次眼泪。”
将军笑了,将她的脸色看在眼里,稍稍犹豫,之后问,“你很同情她?是不是想问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丈夫在外奔波,如今身居高位,妻子却没跟随,她是不是已经死了?”
含嫣冷冷瞥过去,她想事实应该就是如此,那个悲惨的女人应该早早死去,或许是生病,或许是自缢,又或许是其他潦草的原因,像那滴眼泪一样,没有缘由的出现和落下。
“她没死,还好好的活着。”将军道,“她跟我在一起时怀过两个孩子,长子随同我离家,一起征战四方,第二个孩子没能活,在肚子里的时候就死了。”
他说的话很奇怪,没等含嫣发问,就大方开口解答:“后来我离家闯荡,许久未归,她跟了别人。”
那是他离家的第二年,冬至,天下小雪,他忽然很想她,便告假回家看她,依旧是那个破房子,一对夫妻带着两个孩子生活在里面,男人是个教书先生,会识文断字,而女人是他的妻子。
“……”
将军深叹一声,“看见我她并不觉得愧疚,好像她才是那个家真正的主人——事实也确实如此,她给我下了碗饺子,邀我进屋歇息,那个男人怕我怕得很,面对我一直打颤,但我没对他怎么样,冬至过后我离家,她给我备了衣服,叫我下次回去的时候派人提前知会一声,她好多准备些吃食还有衣服。”
“……”
含嫣心里一团乱,没听说过这样的故事,眼前这个浑身戾气,将杀人当做家常便饭的人面对那样奇怪的情况竟然能够大方接受……
“哦对了,她跟那个男人也生了个孩子,后来几年我只回去过一次,家里越来越热闹,又多了两个孩子,与她生活在一起的‘丈夫’又换了一个。”
“其实不止一个,那个教书先生病死了,有个瓦匠她住在一起,但是没两年,瓦匠跟村头的寡妇跑了,我后来见到的男人是是她的第四个男人。”
说着挑挑眉,用有些骄傲的语气告诉含嫣他是第一个。
“……”
听不明白他告诉她这些事的用意,看起来只是随口一说,将外袍搁在屏风上,这样的夜晚他并不打算睡觉,歪在榻上肆意地回顾往昔,十分感慨,“这几年我一直在外,去年带着手下的弟兄们回老家,又看见她了,我的儿子长得健壮结实,十分聪慧,还有几个与我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跟在他身后干活,见到我笑眯眯地上前问话,那会儿我心里觉得十分可惜,觉得他们要是我的孩子就好了。”
“她还是很潇洒地冲我挥手,邀我进屋休息,那些孩子都是她的孩子,我也是她的丈夫。”
屋子里有两个丈夫,相顾无言,妻子问他这次回来会在这里留多久,他说大概三五天,这期间可以帮她干些活。
她说:“那最好了,明天早上起来随我下地,刚从隔壁借了头牛,多留一天就要多交十文钱,你们两个快点把地犁了,省下些钱好给孩子买些口粮。”
他跟她的另一个丈夫一块干活。
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有她在面前的时候才敢猫着腰与她耳语几声。
离开那一天另一个丈夫也开始收拾起行囊,他不知道他要去哪,只看他一个人将所有的衣物装好,戴上自己的破草帽从家里离开。
妻子淡然地望着,像看一件寻常事。
他问:“他还回来吗?”
妻子说:“大概不回了。”
“……”这样的回答让他一阵失语,沉默良久之后,却听见妻子问他:“你还会回来吗?”
“会回的。”
“那就好,下次回来记得给我带一条新发巾,要城里那种样式的。”
“嗯。”
含嫣呆呆望着,她知道这就是他口中故事的结局。
临行前带走了自己的儿子,两个人第一次像一对父子一样,一起出门讨生活。
平淡的日子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迎来的转机,一群走投无路的人被逼无奈走上谋反之路,如今声名远扬,不知道远在故乡的妻子有没有听到这个消息。
“我说会回去,就一定会回去。”
将军眯眯眼,想到那一天的情形,面上越发高兴,把握十足地抽出腰间佩剑,对着虚空轻轻比划,语气也轻轻的,“到时候会给她至高无上的荣耀,会让她身边只有我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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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1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