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玉 第14章 第14章

自去年六月揭竿而起，一介草民，成了万人敬仰的王，三五目不识丁的农民，一路走来合成势不可挡的军队，其中多少心血，只有他自己知道。

饮血为生，眼前死一个两个或是千百个人，对他来并无差别。

自古以来哪个王朝不是在血肉之中堆立起来的，战士们的士气需要热血灌溉，那些死在他手下的人是死得其所！

眼前这个一出生就含着金钥匙，吃着百姓的肉喝着百姓的血长大的公子哥笑一笑，自以为从容地说说狠话，就是件了不得的事，哼，他这样的人哪见识过他们从前的苦。

奉命平叛，挥一挥衣袖，成则万人敬仰，便是败了，也有一群狗腿用驴车拉着他连夜逃跑，换一个城池，还是皇子，有药医病，有人服侍，活到今天，不感恩戴德，竟还拿出主子气势来待人，若不是留他一命有些用处，他早就将他剥皮抽筋，扔进油锅里渣些油花出来给将士们加菜吃了。

将军捏住习沭的下巴，偏作大方的模样，告诉他：“我们为何而反，殿下不曾想过么？”

“……”

长久的寂静，更听见外边欢快到极致的叫喊声和一声哽过一声的呜咽，这样正义的质问，差点盖过风里弥漫的血腥气。

还是那番“苛捐杂税”的说辞。

微玉亲眼见过，风沙一吹，就迷了何家村那些人的眼，黑黢黢的脸和亮得出奇的眼睛，泪水一淌，抚平湖边交叉层叠的沟壑，她站在田埂上深深地看过一眼，就不自觉地接近那些人，向他们讨水喝，在寂寞的时候踱步到村边，与同样孤单的祖孙二人说话。

日头最矮的时候很容易听见丧气话，累极的手在天黑前都不能休息，走在路上敲敲后背撞撞腿肚子，敲得越重，身子越舒坦，手却越累。

到夜里搁在身上席子上像两团死肉，放到屠夫的称上称一称，没那么重，大概也没猪肉值钱。

屠夫的铺子早几天就卖不出肉，今夜的城里到处都是死人。

微玉知道含嫣还抱着最后一点希望，草根小民没有雄伟大志，莫非盼一个明君，若来者以德服人，不动百姓一针一线，不伤百姓一丝一毫，她怀中的匕首未必会拔出来，然而，今夜城里到处都是死人。

习沭的下巴被掐出血，无神的脸色更加苍白。

将军嘲笑他打了败仗坐驴车逃跑，尊贵的命在那一刻跌落尘土，以后的荣华富贵与当今天子无关，想要活着，就必须在未来的九五至尊面前表以诚心。

习沭说：“我不想活，你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将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话锋互转，说起从前。

“我赶了二十几年的驴，如今换了坐骑，汗血宝马撂开蹄子一天能跑几十个山头，可是都不如当初那匹小黑驴坐得舒坦，死去的马埋在地里，我给它们立坟，上香，供着，但当初的那匹驴，死了却进了人的肚子，他们给我留了一口汤喝，我喝下去了，那味道到现在还记得，真苦啊……”

像他一出生开始就过的日子。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

他是操刀人！

风雨飘摇之中秉烛前行，这是上天赐给他的机会。

离成功只差最后一点，将士们肆意的笑声是凯旋乐歌，血腥气披在身上，成大事者哪个手里不死几个人？！

将军得意地看着眼前随他一路征战的兄弟，回头冲含嫣招招手，含嫣心领神会，倒一碗酒捧到他面前，一群人仰天大笑，各自灌酒入肚，兴致上来，大刀一挥，又砍下几个人头当球踢。

含嫣捂嘴，尽量不让自己吐出来，垂首望一眼习沭，听见他咬牙切齿道：“天命不会落在你手里。”

“不在我手中，难道在你手中？”

众人听言纷纷笑出声，意味深长地望着这个只剩一口气还嘴硬的当朝皇子，随意踢个头颅滚到他脚边，就将他吓得屏息不语，于是各个昂起下巴更加得意。

“我知道你在皇宫里的处境。”

将军说，“其实不得宠爱也是件好事，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我懂，你被打发到战场上，临阵脱逃，跑到个山坳里面苟活，等天下太平再出来，到时候没人记得你，当个普通老百姓或许也能活。”

说着，他用“这一切我都明白”的语气深深哀叹一声，叫含嫣再倒一杯酒，亲自捧到习沭嘴边，逼他喝下去。

习沭抬手将酒碗推开，摔在地上碎成好几片，酒液渗透到土里，很快，只留下一块深沉的黑斑。

“当普通老百姓，肯定比不过你之前锦衣玉食的日子，但是我懂，你这样的人，天真愚蠢，平时再傻，死到临头为了活下去还是会不择手段。”

他大概想说上一战朝廷军队大败，习沭坐着驴车逃跑才捡回一条命这件事，越想，嘴角笑意越甚，歪头再看习沭，顿觉这一张脸和记忆里的人不一样，嘴角的笑僵在脸上，细细打量一番，又觉得有些看不穿他。

习沭受了重伤，始终耷拉着脑袋，微微抬头看人——大概是这个原因，显得他有些桀骜不驯。

将军又想通了。

在战场上，他看见过习沭一次，穿着并不合身的铠甲，缩着脖子跟在某将军身后，骑的马比别人要矮一截，永远那样神色恹恹，永远那样无精打采。

最后受伤逃跑，是他故意放他一马。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如果能捡回一条命，那么他们一定还有机会再见。

意料之中，只是稍迟了几天，今日两人就又碰上面，挫了他两次锐气，身为高位者，与他继续谈判不需要其他的理由。

“我不想活，你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习沭还是那句话。

将军说：“只有懦弱的人才会求死。”

习沭哽住，想他自出生以来从来都是低着头弯腰说话，儿时有些口吃，父皇对他厌恶至极，扔给不受宠的贵人抚养，后来养母犯错，他受其牵连，处境更加艰难，但从来没有想过去死。

看护他的嬷嬷对他说过：“你娘生你出来不容易，她走得早，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人活在世上没有容易的过法，你聪明也好痴傻也罢，吃过了苦之后不要怨恨自己，人生在世上只有一件事要做，就是活着，你千万要好好活着……”

才不到二十岁，他还没活够。

将军又倒了一碗酒端到他面前，这次习沭一滴不剩地将酒全部喝完。

“你能明白就好。”

“……”

将军将他脚边的头颅踢开，像踢一个没用的竹球，歪七扭八地四处滚，最后滚到烂泥里，陷了下去。

这是谁的脑袋。

微玉想了又想，实在记不清府里有哪些人。

引狼入室自求灭亡，该死的死了，不该死的也没活着，府衙里横尸遍野，谁先投敌，大开城门以求和平谈判，自以为这样能够获得一条生路，然而刀剑还是从脖子上割过，最后连个全尸都没有，真是可恨可怜。

金银财宝悉数奉上，连青楼都事先打点好，可现在一群畜生在城里烧杀抢掠，烟火冲霄，那些人以为伏低做小能博得恶人一丝同情，谁料大军似蝗虫过境，将人啃得连个架子都不剩。

这些蝗虫嘻嘻笑着盯人看，最大的那个蝗虫得意洋洋开口：“我不会杀你，不仅不杀你，还会派人日日看护着你，给你吃喝，保你伤病愈合，待我登基那日，会封你个王当当——只要你现在承认我是奉天之命南上诛灭暴君……我相信你能明白，一切都掌握在我的手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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