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当今圣上偏爱羯鼓,立秋之时,便增设了一个专为复兴羯鼓的乐府,值房就设在文华殿主敬殿的厢房内,云宓任乐府的掌乐典使,负责重振羯鼓的辉煌。
羯鼓其实是由西域传入中原的胡乐,盛于唐,但许多自唐朝流传下来的羯鼓乐谱都失了传,保留下来的也诸多破损,难以复原,故又令翰林院着人协助云宓收集修复羯鼓乐谱。
翰林院本有对礼乐文献整理之责,岳昂接到圣谕后,当即指派了一位精通古籍校勘的翰林子弟前往襄助云宓。
除了翰林子弟的协助,另还有一样精通羯鼓的太常寺乐师阮永。
这会儿云宓与阮永正准备前往文渊阁查阅古谱,门口走进来一人,云宓抬眼望去,不由愣住。
在听到阮永与来人相互见礼,她方跟着唤了声“周翰林”。
云宓不是没有想过翰林院来的人有可能会是周砥,但她还是侥幸地想,翰林子弟那么多,应该不会那么巧偏偏派周砥过来。
直到这会儿见到他迈步进来,方觉这世间的无巧不成书。
虽然之前周砥帮过她许多忙,可到底两人之间横亘着一段前世夫妻的关系,若日日待在一处,总是不自在的。
好在有阮永在,至少没让她与周砥两人孤男寡女的。
即来之则安之,云宓将要去文渊阁查阅古谱之事跟周砥说了,三人便一同前往。
待到了文渊阁,所有心思都放在了古籍文献上,三人主要查阅的《羯鼓实记》乃唐朝人明澄所著,只剩半部残本,且破损严重,若想恢复里面的乐谱,显得十分困难。
但《羯鼓实记》是史上记载最多且最全的羯鼓乐谱,里面不光有曲谱,还有许多有关羯鼓的前人秩事,是复兴羯鼓乐的必要书籍。
云宓将《羯鼓实记》残本摊在案上,指尖悬在破损的曲谱上方寸许,很是惋惜地道:
“《春光好》末段这三拍,虫蛀处恰恰吞了调式转折的标记。”
“看这里。”周砥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执起案边竹镊,小心翼翼挑起粘连的纸页,残卷裂隙间竟露出一列小字旁注,他俯身细辨:
“‘换杖急催,声若碎玉’,这八字批注当是玄宗朝乐工的手迹。”
云宓不禁看过去,指尖刚触到他所指的残页边缘,周砥另一只手便覆了上来,青年修长的手指压住页角另一端,两人离得极近,他袖间清淡的冷香毫无痕迹地掠过云宓鼻尖。
云宓缩回手,衣袖带起的风令手边的残页微微一颤,兴许是自己收手的动作太过刻意,她下意识地抬眼,便与他四目相对,接着又别扭地侧过脸避开他的视线。
前世的她很是迷恋他身上这股清冽幽远的香气。
每当靠近他时,那气息若有若无地飘来,她会屏住呼吸,贪婪地捕捉那丝冷香,在心里泛起一阵阵酸涩又卑微的幸福感。
那时她总喜欢赖在他的书房,送上一碟点心或一盏羹汤,她会扬起最明媚的笑脸,声音刻意放得又轻又甜,生怕惊扰了他,却又无比渴望能得到他一丝注意。
他却连眼皮都吝于抬一下,每次只淡淡地“嗯”一声,或客气地道声谢,之后她连同那些点心羹汤,便成了书房里一粒不被看见的尘埃。
直到有一日,她给他送完自己亲手做的桃酥,回去后发现自己掉了东西在观澜院,当她回头去拿时,看见司棋司墨端着她送的桃酥坐在院子里吃,司墨道:
“少夫人做的桃酥真好吃,公子不尝一下真是可惜。”
司棋道:
“少夫人送的东西你何时见公子吃过?最后不都进了你我的肚子。”
她愣在原地,最终默默回了蒹葭院。
立于二人对面的阮永浑然未觉两人之间的微妙,拍掌笑道:
“妙极!既有演奏要诀,我可试奏看能否还原曲调。”
他当即取来羯鼓横置于膝上,照着残谱叩击。
鼓声初时有些滞涩,待周砥以朱笔补全缺失的节奏符,阮永再击时竟迸出清越金石之音,恰似注解所言的“声若碎玉”。
云宓当即执笔于素绢上誊录修复后的曲谱,时而还与阮永论辩叩击之法。
里面最棘手的当属《秋风高》序篇。大半曲谱残破难辨,唯余“散序十八拍”五字题注。周砥凝眉翻检《太平御览》乐部类书,看能否从中找到一些线索。
这时云宓忽然指着卷末一处蛀痕道:
“这墨点走向有些古怪……”
周砥便取来西洋进贡的凸透镜映照,蛀痕在镜下竟显出行云流水的笔势残影——正是失传的散序起调!
“是拓印留下的潜痕。”说着便将那些文字校勘出来写于纸上。
云宓拿过来一看,有些激动,“此拍当用反抡杖法,音如裂帛。”
阮永一听随应声击鼓,裂空之音一时惊起檐外栖鸟。
《羯鼓实记》因缺失严重,残存的一部分经过三人半个月的努力虽修复了一半,但还有大半部分于现有的史料里再也无法考究。
阮永提出想要彻底修复《羯鼓实记》以及复兴羯鼓乐,唯有外出采风,去羯鼓兴盛之地考查探究,看能否得到一些线索。
云宓与周砥都表示同意,于是三人将此决议上禀明昭帝,明昭帝自然没什么意见,只要他们能将羯鼓乐重新发扬光大,无论做什么都会予以支持。
温宜公主听闻他们要外出采风,便嚷着也要跟着一起去,帝后想着温宜也酷爱羯鼓,便让她出去见见世面也好。
八月中秋一过,云宓带上了绿萼和云泽,温宜也带着平日贴身伺候的两个丫头玉笛和玉箫,周砥则带上了冬阳。
因有公主随行,明昭帝还派遣了护卫十二人,宫中御医一名,防止途中突发疾病时有人医治。另外再加赶车及押运行装的一应车夫,一行二三十人于八月十七日从京城出发。
规划的路线,先从京城南下前往河南府,也就是唐时的洛阳。
洛阳乃明澄的故乡,晚年曾任洛阳令,并卒于任上,此次的任务主要是探访明澄的后人,看是否能从明家后人手上找到一些与《羯鼓实记》有关的文籍。
待洛阳的探访结束,一行人还会继续西行去往唐时的都城——长安。为现在的西安府。
据说唐玄宗尤爱羯鼓,称羯鼓为“八音之领袖”,更留下“羯鼓催花”的秩闻。
到大乾时,羯鼓虽不再盛行,但并没有失传。长安定然会有更多关于羯鼓的故事。
只天公不作美,队伍行了两日,出了京城行至定河桥段就遇上大雨,被一队施工的差人告知此地因连日大雨,前方官道崩塌,暂时无法通行。
不得已之下,一行人只能暂时歇在就近的驿站。
因为大雨再加道路不通,逗留驿站的客流众多,房间有限,故云宓和温宜安排在一个房间,三个丫头要随时伺候主子,庇邻又没有多余的厢房,也只能与她们挤在一间。
周砥、阮永、董太医三人也挤在一间,云泽和冬阳住一间下房,其他护卫以及车夫则被分别安排在了兵房和马厩。
待安顿好,驿卒送了热茶上来,退出门后,绿萼正准备关门,在听到刚出去的驿卒唤了声“李大人”,不由往外一瞧,见到走廊里正与驿卒迎面走来的男子时,当即回过头来朝云宓说道:
“姑娘,李大人也在这里。”
云宓一愣,快步来到门口,便见到披戴着斗笠蓑衣、身上的官服半湿、靴子裤管均沾满泥水的李康。
这会儿他正跟驿卒点头示意,接着推开了隔壁房间的门。
“李大人?”
云宓惊讶地唤了一声。
李康转头一看,同样面露惊讶,“云姑娘?你怎会在这儿?”
云宓绽开笑靥朝他走了过去,李康看了看又脏又湿的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后退半步,“抱歉,我身上太脏了。”
云宓关切道:
“李大人先进去换一身干爽的衣裳,可别着了凉,晚些我再跟李大人叙话。”
李康随朝她揖道:
“失礼了。”
待李康进房关上了门,也回到自己房间的云宓被温宜拉着一脸好奇地问:
“云姐姐,他是谁呀?”
“他乃工部主事李康,是我兄长的挚交好友。”
“哦~难怪云姐姐跟他这么熟。只他怎么那副模样?”
云宓也感好奇,刚才看他浑身湿着,又不便多问。
待两人刚喝完一盏茶,门外便响起两声礼貌的轻叩,绿萼去开了门,门口李康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雪灰色直身站在那里,见到云宓和温宜走出来,便朝两位姑娘见礼。
温宜也不管与他认不认识,一副自来熟的口吻:
“你刚才做什么去了?怎如此狼狈?”
李康并不认得温宜,只以为是与云宓同行的朋友,便回道:
“在下刚才正带着人在外疏通河道,不慎脏了一身。让两位姑娘见笑了。”
因房里都是女眷,尤其有公主在,云宓也不便请他进去坐,便只站在门口跟他说话,“李大人何时到这里的?”
“有十来天了。近来这里连日暴雨,百姓受灾,圣上命我前来勘察河道,治理水患。”
“那现下怎么样了?”
“已在极力疏通,定河两岸的百姓也都已妥善安置,崩塌的官道也在紧急抢修,只这雨不知下到何时,路面随时会有塌方的情况发生,不知两位姑娘何故到此?”
云宓随将外出采风之事告知了李康,李康在听说还有周砥一起随行时,心里不由一抽,极力掩饰住面上的不安。
三人说话的声音似乎惊动了离他们不远的周砥、阮永、董太医他们,三人开门走出来,周砥见到李康也感意外。
前段时间圣上命李康外出勘察西南一带的河道他是知道的,只没想会凑巧在这里碰上。
都是熟识之人,周砥便将李康迎到自己房里去了,向他了解道路维修之事。云宓和温宜也跟了过去。
待大家说完了话,云宓跟着李康一起出了门,在李康准备走往自己房间时,云宓叮嘱:
“雨急路滑,李大人平日在外可要注意安全。”
看着外面久下不停的雨,眼前浮现他刚才又湿又脏的一身,云宓隐隐为他担心。
李康停下脚步,与她相对而视,“道路修复还需要几日,这几日你们也不要外出,以免发生意外。”
云宓微笑,“我知道的,李大人保重好自己,不用担心我们。”
“那…我回房间了。”
李康目光温柔,抬手朝她一揖,进门后却又转过身来站在门口看着云宓,似不舍得关门。
云宓朝他笑笑,“你休息吧。”说完便转身离开。
这一回头,便见除了董太医之外,其他三人正站在他们的房门口望着她。
云宓有些尴尬,刚刚李康起身离开时,她也自然而然地跟着离开,她明明看到温宜也跟着起了身的,谁知这丫头竟没有跟着一起出来,只放她和李康双双对对走过来。
她不由回头看一眼李康的房间,发现他还站在房门口看着她,见到她的突然回头,便有些不好意思,朝她笑了笑后关上了门。
那边的温宜笑眯眯地朝她走来,阮永也对她笑了笑便进了房,唯余周砥还站在原地,似乎也在看着她。
云宓整了整思绪,看向周砥, “周翰林还有事吗?”
“无事。”周砥淡淡应了一声,转身进去了。
本章中关于古籍乐谱那一段参考《羯鼓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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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 3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