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穿过昆明的薄雾,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细长的光斑。迟因法趴在床边,看着迟衍的睡颜,指尖忍不住轻轻碰了碰他蹙着的眉峰——从昨夜接到爷爷那条“全家必须到场”的消息后,这道褶皱就没松开过。
他俯下身,温热的呼吸扫过迟衍的耳廓,声音放得轻极了:“哥哥,起床啦?再不起,爷爷又要在群里发语音催了。”
迟衍的睫毛颤了颤,却没睁眼,只是往被子里缩了缩,像只想躲避寒冬的猫。平日里他总是醒得最早的那个,会把温好的牛奶放在床头柜上,可今天,连呼吸都透着股不愿面对的滞涩。迟因法知道,他不是贪睡,是怕。怕踏进那个老宅,怕面对那些藏在“家庭聚会”幌子下的审视与审判。
少年耐着性子,又晃了晃他的胳膊:“哥哥,起来好不好,二叔三叔都在群里说已经到了。”
“因法,”迟衍终于睁开眼,眼底带着刚睡醒的惺忪,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晚点去吧?就晚半小时。”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像是喉咙里卡了沙,连带着眼神都软下来,没了平日里的笃定。
迟因法心里揪了一下,却还是摇了摇头,把手机递到他眼前——家庭群里,爷爷十分钟前发了条语音,点开就是苍老却威严的声音:“九点前没到的,就别进这个家门了。”他叹了口气:“哥哥,不行的,爷爷这次是认真的。”
迟衍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8点半,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他太清楚爷爷的脾气,那看似温和的语气里,藏着不容置喙的强硬。一旦真的迟到,等待他们的,只会是更难捱的局面。他猛地坐起身,动作快得让迟因法都吓了一跳:“好,我马上起。”
洗漱时,迟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底的红血丝像细密的蛛网。他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个还算平静的表情,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迟因法站在他身后,帮他把领带理直,指尖碰到他冰凉的脖颈时,忍不住多攥了两下:“哥哥,别担心,有我呢。”
少年的声音像颗小太阳,可迟衍知道,这场风暴,不是“有我呢”就能挡住的。他转过身,摸了摸迟因法的头,声音轻得像叹息:“嗯,我知道。”
车子驶往老宅的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昆明的清晨很安静,街道两旁的梧桐树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迟因法偷偷看了迟衍好几眼,见他一直盯着窗外,眉头紧锁,便悄悄伸出手,握住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
迟衍的手很冷,指尖泛着白,被少年温热的掌心裹住时,才微微放松了些。他侧头看向迟因法,少年正对着他笑,眼睛弯成了月牙,像在说“别怕”。可那笑容里,藏着几分刻意的轻松,迟衍看得出来——因法也在怕,只是在硬撑着安慰他。
老宅在翠湖附近的一条老巷里,不是什么气派的别墅,红砖墙爬满了爬山虎的枯藤,门口挂着两盏褪色的红灯笼,却透着股沉淀了岁月的威严。车子刚停下,就看见管家站在门口,脸色严肃得像块铁板。
“爷爷。”刚踏进客厅,迟因法就乖乖地叫了人。他很少回老宅,对这位爷爷更是陌生得很,平日里对着迟衍的那些活泼狡黠,此刻都收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小心翼翼的乖巧。他站在迟衍身边,肩膀微微绷紧,像个被老师叫到办公室的学生。
迟衍跟在他身后,目光扫过客厅里的人——爷爷坐在主位的长沙发上,手里攥着个紫砂壶,眼神沉沉地盯着他;父亲和母亲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母亲的眼圈有点红,父亲则一脸凝重;二叔和三叔坐在另一侧,手里拿着文件,却没看,只时不时用余光瞟他。
“爷爷,二叔,三叔,爸,妈。”他挨个问候,声音很平,只有叫到“爷爷”时,尾音微微发颤,像是用尽了力气才把这两个字吐出来。
两人被安排坐在最角落的沙发上,刚坐下,二叔就拿起文件,开始滔滔不绝地说公司最近的项目。迟因法悄悄松了口气,偷偷用胳膊肘碰了碰迟衍,眼神里带着点“还好,只是谈工作”的庆幸。迟衍也跟着放松了些,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着,听着那些熟悉的商业术语,以为这场“聚会”或许真的只是寻常的家庭会议。
可这份轻松没持续多久,爷爷就放下了紫砂壶,杯底磕在茶几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瞬间打断了二叔的话。客厅里的空气骤然凝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主位上。
“小衍,”爷爷开口了,语气听起来很慈祥,嘴角甚至还带着点笑,可那笑意却没到眼底,像一层薄薄的冰,“爷爷呢,年纪大了,也不怎么了解你。前几天托人给你安排了几场相亲,这是照片和资料,你看看。”
他说着,从旁边拿起一叠厚厚的纸,推到迟衍面前。照片上的女孩们笑容温婉,简历上写满了名校学历和优秀履历,可在迟衍眼里,那些纸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
“不用了,爷爷。”他的声音有点慌,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手,“我现在...暂时没有这方面的想法。”
“小衍,过了这个年你就24了,年龄到了。”父亲突然插话,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听爷爷的,这都是为了你好。”
“爷爷,这...真的不用了。”迟衍的心跳开始加速,他能感觉到迟因法的手悄悄攥住了他的衣角,少年的指尖在发抖。
爷爷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猛地站起身,红木椅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迟衍,不要不知悔改!”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怒火,“你以为你和因法的事儿,家里人都不知道吗?”
迟衍猛地抬头,瞳孔骤缩,嘴唇翕动着:“爷...爷爷,您说什么?”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只有挂钟的滴答声,敲得人心慌。母亲别过脸,用手帕擦了擦眼角,父亲重重地叹了口气,终于开口:“小衍,家里...不是老古板。”他顿了顿,像是很难说出后面的话,“同性恋不是病,家里不反对。但...你们是兄弟,就算你是收养的,名义上也是迟家的长子长孙,这要是传出去,有损迟家声誉!”
“爸,可是我觉得...”迟衍想辩解,想告诉他们,他和因法的感情不是什么“有损声誉”的事,是他这辈子最珍视的东西。
“迟衍,别太自私!”父亲猛地打断他,声音里带着失望,“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是坚持,公司的股价会跌多少?你爷爷辛苦一辈子打下的江山,要毁在你手里吗!”
“爸,我没有!我只是...”迟衍还想再说,却觉得喉咙被什么堵住了,所有的辩解都变得苍白无力。他看着眼前的亲人,看着他们眼里的指责和失望,只觉得浑身发冷。
“迟衍,你只为自己考虑么?我们家的名声不要了吗!”爷爷的怒火更盛了,指着他的鼻子质问,“我告诉你,这门亲事,你必须去!和因法,你趁早断了!”
迟衍的声音也忍不住拔高,他站起身,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是在拼尽全力守护什么:“爷爷,不会的!我和因法...我们没有影响任何人!为什么就不能成全我们?”
他的话还没说完,迟因法就想冲上前,却被迟父一把拦住。“迟因法!”父亲的声音冷得像冰,“你哥哥是未来的继承人,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要带坏哥哥?”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迟因法的脸,“你是不是忘了,你能在这个家里安稳长大,是谁给你的?”
“不是的爸!不是弟弟带坏我!”迟衍急忙辩解,他不能让因法背负这些指责,“是我,都是我的错!”
“小衍,你还在为他辩解!”爷爷气得手抖,“你以为我不知道,是因法先表的白吗?是他缠着想你!”
“不是!”迟衍猛地喊出声,声音里带着破音,“是我,是我带坏他!是我先喜欢他的,是我跟他表白的!”
迟因**住了,猛地抬头看向迟衍,眼里满是震惊和不解。他张了张嘴,想说“哥哥,不是这样的”,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他不明白,为什么哥哥要把所有的错都揽到自己身上。
“小衍,你...你说什么?”母亲也愣住了,她明明记得,当初是因法红着脸,偷偷跟她说“我喜欢哥哥”的。
迟衍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死死地攥着拳头,指节泛白。他的目光落在迟因法身上,眼神里藏着无尽的温柔和决绝,一字一句地说:“我18岁起,心里就再没别人了。从看到因法第一眼起,我就知道,这辈子,我栽在他手里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空气像被冻住了。
迟衍甚至没看清爷爷的动作,只觉得一阵风掠过,随即左半边脸猛地一麻,耳边响起尖锐的鸣音。世界瞬间安静了,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脸颊上先是冰凉,然后才是一点一点蔓延开的、火辣辣的刺痛。
他没有去捂脸,只是僵在原地。
那一刻,他感觉不到疼。他只感觉到,那些他二十多年来努力维持的、名为“体面”、“懂事”、“长子长孙”的壳,在这一巴掌下,彻底碎了。碎得干干净净,连带着他这么多年的隐忍和伪装,都成了笑话。
他抬起眼,视线有些模糊,却还是看清了眼前的景象——母亲惊恐地捂住嘴,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父亲别过脸去,肩膀微微颤抖;二叔三叔低着头,不敢看他;而爷爷,站在原地,手还僵在半空,眼里满是怒火和失望。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迟因法身上。
少年的眼睛通红,确是强忍着泪,那双总是盛着星光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滔天的震惊和痛苦,像被人狠狠打了一下。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死死地盯着迟衍的脸,身体因为愤怒和心疼而剧烈发抖。
就是这一眼,比一百个巴掌更让迟衍疼。疼得他心脏都在抽搐,疼得他几乎要站不住。
所有的声音潮水般涌回耳朵,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像擂鼓,听见母亲压抑的哭声,听见爷爷沉重的喘息声。然后,那股熟悉的、冰冷的绝望感,从脚底开始向上蔓延,像藤蔓一样缠住他的心脏,一点一点收紧,把他往无边的黑暗里拖。
他的世界,开始褪色了。那些曾经让他觉得温暖的色彩——因法的笑容、翠湖的红嘴鸥、厨房里的烟火气,全都在慢慢变淡,最后只剩下一片灰蒙蒙的白。
“哥哥!”迟因法终于反应过来,挣脱开父亲的手,冲上前扶住迟衍摇摇欲坠的身体。他想碰迟衍的脸,却又怕碰疼他,只能死死地攥着他的胳膊,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爷爷,您怎么能打他!”
爷爷气得胸口起伏,指着他们,却说不出一句话。迟因法不再看任何人,半扶半拽地拉着迟衍往外走。迟衍像个木偶一样,任由他拖着,脚步虚浮,眼神空洞。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老宅的,不知道管家看他的眼神里藏着什么,也不知道身后有没有人叫他。
直到被迟因法强硬地塞进车里,坐在后座上,他才缓缓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指尖碰到皮肤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可他却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因法,”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我没事。”
迟因法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空洞的眼神,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他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把迟衍紧紧地抱在怀里,下巴抵在他的发顶,眼泪无声地落在他的衣服上。
“哥哥,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他一遍遍地说,声音里充满了自责,“如果不是我,你就不会这么难了。”
迟衍没有回应,只是靠在他的怀里,闭上眼睛。他能闻到少年身上淡淡的橙子味,那曾经让他心安的味道,此刻却怎么也驱散不了心底的寒意。
接下来的一周,日子过得像一潭死水。
迟衍还是正常去公司,穿着笔挺的西装,开会、签文件、处理项目,脸上带着公式化的微笑,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两样。迟因法还是正常画画,每天泡在画室里,画翠湖的红嘴鸥,画滇池的落日,画他们曾经去过的每一个地方,只是画笔落下时,颜色总是比以前沉了些。
他们默契地没有提起老宅里发生的事,没有提起那记耳光,也没有提起那段被否定的感情。吃饭时,还是像以前一样,迟因法会给迟衍夹菜,迟衍会提醒他“慢点吃”,可空气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压抑,像昆明的雨季,潮湿得让人喘不过气。
迟因法的心一直提在嗓子眼。他知道迟衍在硬撑,知道他眼底的平静都是装出来的。那些藏在“正常”背后的不对劲,他看得一清二楚——迟衍开始失眠,眼底的红血丝越来越重;他吃饭时总是走神,碗里的饭没动几口就放下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会在睡前给迟因法倒牛奶,只是坐在床边,看着窗外发呆。
这天晚上,迟因法从画室出来,闻到了厨房里传来的饭菜香。他走进厨房,看见迟衍正站在灶台前,炒着最后一道青菜。暖黄的灯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轮廓,看起来有些孤单。
“哥哥,今天是你做饭呀?”迟因法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他的腰,声音放得很软。
迟衍转过身,对着他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比前几天多了几分温度:“对啊,你不是说想吃我做的番茄炒蛋了吗?”
迟因法的心里松了口气,以为迟衍终于慢慢好起来了。他帮着把菜端上桌,看着桌上的番茄炒蛋、清炒青菜,还有一碗冬瓜汤,都是他爱吃的。
可刚吃了一口番茄炒蛋,迟因法的动作就顿住了。
他不爱吃醋,从小到大,不管吃什么,都要叮嘱一句“别放醋”。迟衍一直记得,记得比他自己都清楚,每次做饭,都绝不会放一点醋。可今天这盘番茄炒蛋里,却带着一股明显的酸味,酸得他鼻尖都有点发紧。
他抬起头,看向迟衍。迟衍正低头吃饭,筷子在碗里拨来拨去,却没吃几口。他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情绪,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迟因法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疼得厉害。他放下筷子,伸出手,轻轻握住迟衍的手:“哥哥,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迟衍的手顿了顿,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茫然,像是没听懂他的话:“没有啊,怎么了?”
“这菜里...有点儿醋味儿。”迟因法的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你忘了,我不爱吃醋的。”
迟衍愣住了,低头看了看那盘番茄炒蛋,像是才反应过来。他张了张嘴,想说“对不起,我忘了”,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他怎么会忘呢?他明明记得清清楚楚,可做饭的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连最基本的调料都放错了。
可是他吃不出来。
他看着迟因法担忧的眼神,心里涌起一股无力感。他以为自己能撑住,能像以前一样,把所有的情绪都藏起来,不让因法担心。可他错了,那些压抑在心底的绝望和痛苦,已经开始慢慢失控,连他最在意的小事,都开始出错了。
“因法,”迟衍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对不起。”
迟因法知道,不能逼他:“哥哥,去睡一觉好不好?”
把迟衍安顿好,迟因法的心却一直没落地,因为他知道,迟衍不会连这样的小事都弄错,迟衍不会尝不出番茄鸡蛋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