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里。
从诊室出来,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牧城侧头看向一言不发的江理,问道:“你……怎么安抚下刘英华的?”
“我骗她说妮妮找到了,只不过在配合警方工作,不方便出面。”
“什么?你这是胡闹!”
牧城停下脚步,转过身,好在身后的江理及时刹车,才没撞上挡在前面的铜墙铁壁。
看着牧城拧紧的眉头,江理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在幸福小区的那个早上,迎上同样愤怒的神情,他眼中满是不解:“不然呢,在那种危机的情况下,牧队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看来你遇到了点小情况。】
“为什么刘英华在跳楼自尽的关头,想到的是我,不是你刑警队长?”
【才当上警察多久,她就这么信任你。】
“你不该反思吗?”
【你不该想想吗?】
“这时候还在乎什么说不说谎?”
【时间不多了,你打算怎么办?】
“要不是我,她早就变成楼底下的一滩烂肉了。”
【需要我帮忙吗?】
他越说越激动,甚至上前两步,带着温度的热气喷洒在牧城脖颈处,有些痒。
垂眸看着脸色涨红,逐渐向他靠近的江理,他没躲,直直地站在原地。
两人间相距分毫,牧城甚至能看清他睫毛浓密纤长的弧度,在情绪的催化下,抖动着。
要说前几天的江理是浑身软刺包裹的刺猬,那现在简直是全副武装的海胆。
是什么让他这样失控?
或者说,这才是他原本的样子?
牧城伤得重,两条胳膊包扎得像两根超大棉签。相比之下,江理只在擦伤处贴了创口贴,连鼻尖上的灰都没顾得及处理。
他还是一副脏兮兮的样子,在牧城面前张牙舞爪地辩解着。
忽地,那张本就距他很近的脸又凑近了些,对上牧城那双近在咫尺的眸子,他眼神飘忽,下意识后退,拉开安全距离。一切恢复原样,只有他略微起伏的胸膛和牧城停在半空的手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牧城?”
“——江理。”
两道截然不同的声线交织在一起,听起来意外和谐。
牧城没能得逞的手竟迅速在空中打了个急弯,搭到头上烦躁地薅几下,而后才说:“你鼻子上有灰。”
江理迟疑地勾起手指,蹭了蹭鼻尖,却又吃痛地顿住。
鼻尖不知何时擦破了皮,卷积的皮肤堆在伤痕端口处,落了层灰。
他本想去公共卫生间洗洗,刚走出半步,手腕便被人扯住,往相反方向拉。
“伤口要消毒,不然会留疤。”
宽大的手掌圈住他的手腕,甚至中指余一截指节与拇指重叠,牧城使了点力,拽着他折返回诊室。
江理很轻,轻到他以为他的内胆是空的。
被按在椅子上,疼痛集中在鼻尖,江理慢慢怼近双眼往中间看去,消毒棉签正在他鼻尖作祟。
此时医生弯腰挡在他的身前,牧城站在他身侧,时不时投来一道不容忽视的目光。
腕骨处的余温还没散尽,那道讨人厌的声音又传来:“小心眼抽筋。局里可不给报销医药费。”
“……”
然后他又看见牧城伸着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来回比划,跟在他脸上画阵似的,“……你要镇住我吗?”
“——这儿,这儿……还有那儿,都有点破皮,都擦擦吧。”
医生没说话,只是手上动作飞快,牧城指哪他打哪。很快,江理感觉自己变成了个废旧洋娃娃,满脸的纱布就是打旧的补丁。
“……”
“是不是有点儿太大题小作了?”江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鼻尖、眉梢、下巴、额头,哪哪都是纱布,快被包成木乃伊了。
本以为完活了的医生不小心对上牧城的眼神,看他往江理手上瞥了又瞥,医生也注意到被血渗透的创口贴,他扶了扶眼镜,问:“年轻人,你这手……”
江理连忙摆手拒绝,却被医生摁住手腕,撕下创口贴,听医生皱眉,责声说:“谁教你这样处理伤口的,很容易感染的!”
江理只好摊开手心,瘪嘴道:“以前都这么处理的。”
不也好好活到现在。
牧城意味不明地瞥他一眼,无视他的想法,添油加醋道:“你这手没瘸也是福大命大了。”
嘲讽完,他莫名其妙问一句:“医生,他画画的,能有事吗?”
“有事没事的,你跟他说啊!他自己都不当回事,”医生拿镊子挑出一块碎片,“你快看看,这要处理不好,以后可别想画画了,大艺术家。”
沾着血迹的镊子停在灯光下,医生啧啧道:“年轻人,这塑料片放自然界都降解不了,更甭提你一肉身了。”
“……”
“哎哎,除非你是擎天柱,当我没说。”
医生一顿收拾,江理的手成了小号棉签。
两个人站在一起,手都被包得严严实实的,颇有点像白化般电击小子,有些滑稽。
江理举起手瞧了又瞧,正反瞧,左右瞧,上下瞧,前后瞧,最终哀怨的眼神落到牧城身上。
“……你以后出门办案,代表的是分局的形象。脸上刀疤横布哪儿行?”牧城放下镜子,捏捏耳垂,“行了,走吧。”
到车上,感觉到氛围不对的武双明智地一言不发。
提防武双偷听他俩对话回去造谣的牧城一言不发。
想道歉但斟酌字句不知如何开口的江理一言不发。
车队寂静万分,江理和牧城坐后座,之间相距一条银河。
武双公式化地问候了从医院出来化身大白的两人,而后安静地竖起耳朵,安心充当司机角色。
一直到局里,没空理武双和夏月悄悄话的牧城跃步到江理身前,凑近道:“万一找不到妮妮呢,你怎么跟刘英华解释?你做好看她二次自尽的准备了,是吗?”
江理笑了笑:“我做好破案的准备了,牧队。”
“什么?”
“大鱼吃小鱼。小轿车极有可能趁着监控盲区,开到货车车厢,被货车运输走了。建议重点跟踪当时路段的货车,逐一排查。”
震惊之余,牧城重重地拍了他肩膀两下,跑回去开组会了。
第一次,江理收到开会通知。
虽然出席样貌并不体面。
收到刘英华短信后,他迅速和小东说明情况后就加急跑去化工厂。
儿童住院区宽敞明亮,色彩柔和,不仅增大了走廊和候诊区,还设有休息区和游戏区。
病人需要安静的休息环境,他迈着快步,匆匆瞥到角落里的情形。
小山高的沙盘周围,搭建了层层环绕的轨道,节节车厢飞速行驶,绕过一圈又一圈。
直到一节车厢被小手拎起,小一号的汽车被塞进车厢,不留踪迹。
他听见童声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我的车把你的车吃掉啦……”
匆匆一瞥,生动的场景随即消失在拐角处,他却像遭到重击,脑袋豁然开朗。
会议很快结束,付出一下午耗尽一箱眼药水的代价后,他们确定了一辆可疑车辆,并展开调查。
货车一路向北,跨越三个省,十四座城市,最终停在中原地区化钟市刚荆县蓝氏镇。
自清醒后,她的眼前一片漆黑,手脚不能动弹。她背靠一处陌生的地方,鼻腔充斥着皮革和油烟的味道,仔细嗅闻过后,搭配一路摇晃和颠簸,她确定,她在一辆车上。
试着活动酸痛的手脚,她只是稍微坐直了身子,却不小心碰到身旁的人。
伸出紧绑的双手向外探了探,她摸到粗糙的布料和麻绳,听到女生细细的啜泣声。
车上有很多像她一样被绑来的人。
不清楚车子到底行驶了几天几夜——不论黑夜白天,她的眼前始终漆黑一片——沿路,车厢里的女孩在逐渐减少,啜泣声却慢慢变大。
和她同样年龄、同样阅历的女孩被绑来,出于对未知的恐惧和家乡的想念,她们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绝望的哭喊中,她听见前座男人的叫骂:“死小孩,再哭都给你们扔下去!”
情绪是会传染的,她已经五天没吃过饱饭,没喝过清水了,她们被塞进小小的车厢里,挤作一团,没法活动手脚,酸痛逐渐变为麻木,她想念母亲,想念黄昏下父亲满载而归的剪影,想念弟弟平时烦人的哭喊。
现在这些化为泡影,那些被她当作同伴的女孩渐渐离去,逼仄的车厢只剩下几个人。
泪水浸透蒙布,她咬着牙,不发出一点声响。
渐渐的,车厢停止了摇晃。随后嘎吱一声响,天光乍泄,黑色的布条被粗暴地扯掉,不等她适应,便感觉肩膀一沉,她被提溜下车。
环顾四周,大山环绕,光秃秃的枝叶还没冒新芽,这里比她的家乡还要冷。
她听见数钱的声音,红色钞票在陌生人黑黢黢的指尖翻动,那人拈着唾沫数了四个来回,才满意地把钱塞进裤兜,朝她咧嘴一笑,“你们要的货,这个小鬼。”
“你以后就叫王佳佳了。”
陌生的老婆婆私自免去她的名姓,为她取了个新的叫法。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被卖了。
还没来得及和同路的女孩道别,她看着车子扬长而去的尾气,被老婆婆生拉硬拽,扭回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