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纳闷江理哪来的他电话,牧城还是放下手头工作,按下了接听。
对面的声音听起来很急促,极快的语速经道道电流裹挟,听起来有些失真,“牧城,刘英华想不开,想要自尽!快带人去东边的废弃化工厂!”
江理撂下这一句就挂断了电话,忙音刚嘟嘟响了一声,牧城便忙不迭从椅子里爬起来,匆忙拿起外套,挂在手臂,穿越大厅工作的众人,大步流星往楼下走了。
也不知今天的地是谁拖的,走起来格外滑脚。
“牧队!这报告……”
眼看牧城与她擦肩的夏月吃了满嘴的尾气,她捕捉到那抹在拐角处消失的残影,大喊道:“牧队!牧队!”
夏月愣了一秒钟,随即拍了拍身旁小憩的武双,“快醒醒!牧队好像有什么急事,赶紧跟上!”
两人来不及等下一趟电梯,走安全通道一溜烟跑了下去,赶在车子发动的前一秒上了车,屁股还没坐稳,车就像火箭一样冲了出去。
“快联系消防,东边化工厂,刘英华要跳楼!”
夏月一手拉稳车顶扶手,一手掏出手机联系当地消防。
“这怎么回事啊,好端端的,刘英华为什么想不开?”
问完夏月就自觉闭嘴了。
好端端……?
案件卡壳,似乎称不上好端端。
牧城事先给交通大队打好了招呼,大型银色SUV在车流间快速穿梭,像一记闪电,劈开如织的车队。
夏月抓紧扶手,深感自己的灵魂快要脱离肉.体飞升。
一刻钟之后,车子停靠在路边。
东边的化工厂因排放不达标,很早之前就被强制关停了,面对重锁铐住的大门,牧城蓄力狠踹一脚,除了哗啦哗啦的动静,没造成任何影响。
他低声咒骂一句,和夏月武双分散开,寻找其他入口。
化工厂周遭破败,鲜有人来。
沿着合金铸成的围栏走,他步子迈得大又急,越走越远,夏月和武双的身影很快被他甩在身后。
消防车队还没来,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他隔着围栏看向拔地而起的废弃大楼,生平第一次生出如此强烈的无力感。
“该死!”
拳头落在墙面发出闷响,老旧的墙皮脱落,印出依稀可辨的拳痕。
一旁的围栏忽然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他侧头看去,想到了什么。
昂贵的衣物被他随手掼进土堆,扬起的尘土扑在衣料上也顾不得擦,他一脚踏上墙基,掌心死死扣住两条铁栏,任凭栏上凹凸不平的尖头硌进肉里,只借一股狠劲向上攀。
围栏顶端,防攀爬刺呈螺旋形,一路旋转着,从远处来,向远处去。万幸工厂废弃,这些设备不再通电,牧城毫不犹豫攥住狰狞的铁棘,硬生生扯断身前一圈!
细小的尖齿瞬间刺破掌心,血珠滚落,他却只甩甩手,指尖再次扣紧栏杆,腰腹猛地发力,纵身翻进了围墙。
他虚握拳头,不敢浪费一点时间,转身向高楼走去,每一步都踩得又重又急。
废弃工厂的其他建筑都上了锁,唯有这栋没建成的烂尾楼,四面漏风,哪哪都是门口。
他三步并作一步,动作快得甚至能听见耳边呼啸过的风声。
他心里数着阶数,头一次感觉爬坡这样漫长。
付队的英灵还没安息,不能再平白无故地失去生命了。
刘英华的前半生惨淡无光,可妮妮快要找到了,付晓东即将入狱,好日子在后面,他想让她知道。
错的是拐卖孩子的那群人,无辜鲜活的生命,不能因旁人的罪恶而白白逝去。
直到他推开天台的门,看见完完整整站在那,泪痕未干的刘英华,和她身旁模样难堪的江理。
第一次,慌乱的心在见到江理之后安定下来。
顶楼的风灌满他的里衣,吹得鼓起、飘逸,耳膜在深处剧烈地鼓动,连接筋脉一样,牵扯他的心脏。
他摇摇头,双掌拍了拍几乎要失聪的耳朵,呼出胸中郁堵的长气。
不知怎得,昏沉沉的大脑不听使唤,强行把他的视线带到那处幽谭。
江理的眼珠依旧黑沉沉的,看不清底色,却盈着哀哀日光,反照出一片清澈。
他浑身上下都是土,像刚从地里拔出来的土豆,自高中结束,牧城再没见过他这副脏兮兮的狼狈模样。身上的衣服还破了几个大大小小的口子,彩色的毛线在底下轻飘飘地晃着。
他脸上也蹭了些土,鼻头灰扑扑的,眉梢还挂了彩。这一抹艳色在一众灰调显眼得出奇,牧城猜他进来的方式也不体面。
上天入地,无所不尽其能。
洞口。
江理绕化工厂一圈,在围墙下发现了个凹陷下去,连通里外的洞。
没丝毫犹豫,他俯下身,压低脑袋,匍匐着钻了过去。
潮湿的土腥味瞬间扑满鼻腔,他屏住呼吸,心跳在此刻尤为明显。
镶嵌进地面的玻璃碎渣、破砖乱瓦磨破他的掌心,道道红痕,倒似他画像的笔触。
没想到有一天能有机会当自然界的画纸。他颤抖着爬起身,不知此时狼藉的形貌,在老天眼里是团毫无作用的废纸,还是被镶金画框郑重裱装的艺术品。
反正之前没少钻,是什么都行,他不介意。
肾上腺素浓度减弱,直至不再发挥作用,密密麻麻的沙疼自手心蔓延开,牧城颤抖地张开拳,粘稠滚烫的液体顺着他的小臂滚落。
江理的眼里有了颜色。
灼人眼球的红色滴落,砸到地面,激起圈圈尘土。
心如擂鼓,他刚将刘英华从地狱拉到人间,又见到牧城这副罕见的姿态,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牧城最常穿的冲锋衣不知被丢到哪里了,总之,他现在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里衣,逆风而站,柔顺的衣料紧贴皮肤,准确勾勒出匀称的肌肉线条,弧度微微紧绷。
作为活水源头的掌心往外冒的汩汩鲜血,穿过指缝,沿着手背的筋脉蜿蜒,皮肉里外青红两色的线条交错纵横,像艺术家精心打磨的浮雕。
他微低垂着头,目光落在小臂血迹上,而后直白地望向江理。
“牧队!”
消防车队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极具穿透力的声音盖过武双的呐喊,他听得并不真切,也就没有转身。目光仍旧被漩涡中心吸引,他一头猛扎其中,头晕目眩,脚步虚浮。
直至疼到失去知觉的手臂被人抬起,握实,鲜血瞬间在洁白的纸巾上蔓延开,在不太明朗的天光下,格外刺目。
“牧队!你受伤了,得赶紧去医院!”
“牧队!江老师!”
夏月搀扶过刘英华,将她慢慢带离危险地带,安抚过后,她说:“武双,你带牧队和江老师去医院。我和刘英华回局里。”
“不用,我自己去。你们回局里工作。”牧城抬手止住了武双的动作,可他鲜血淋漓的双臂在此时并没有信服力。
“牧队!你手都成这样了,怎么开车啊!”
……
“今天……谢谢你。”
没由来的一句话炸响在耳际,江理听着别扭,他强调:“这是我的工作。”
宽大的诊室,牧城坐在医生对面,双臂搭在桌面,递上前。小麦色的皮肤被消毒碘酒染紫,医生拿着剪刀和镊子,为他挑拣埋在血肉里的碎片。
打过麻药,也并非毫无知觉,眼看镊子闪着银光,穿梭于自己的血肉,牵扯中有更多血液涌出,牧城额角一跳,他偏过脸,极想说点什么来分散注意力,“你……为什么想当警察?”
没想到牧城会问这个,盯着掌心创口贴的视线明显顿住,他答:“有工资拿,可以过活。”
不对。
这不是当警察的理由,而是朝九晚五上班的理由。
看透江理的敷衍,他顺势问:“有实力出国留学,还在乎这点儿钱?”
话一落地,他才意识到自己并不知悉江理的家庭背景。
能供他出国留学深造多年,应该中产往上吧?
“别抬举我了。牧队,我跟你不一样,我很穷。”
——我跟你不一样。
简单一句话,将诊室分割成两个世界。二人中间貌似有道无形的避障,谁也不愿主动打破。
好像他们每次沟通都带着刺,每次见面都暗流涌动。现在是,高中更是。
十年时间没有让他们把这一切放下,而是将顽石冲刷得更锋利,更善于隐藏。
看着江理那副嘴硬的倔强模样,牧城的思绪飘忽到他醉酒的那天晚上。
——我也要面子
鲜明的对比浮现脑海,他不受控地想,江理这副状似温和的皮囊下究竟藏着怎样一颗心?
是静是动,是生动是压抑,是温顺是乖戾?
他想得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