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剧烈的咳嗽,使雷蒂娜从睡梦中醒来。
她在床上扭曲着身体,用力咳嗽,背部上下颤动,她试图把那阵瘙痒感从喉咙间赶走,可只让她陷入了更深的咳喘中。
她边咳嗽边往床头柜摸索水和药物,可在她抓住杯子时,咳嗽带来的肢体颤抖让杯子里的水都差点洒落在地上。
“咳……咳咳。”
抗过敏药吞下去,水滑入喉咙,一杯后又来了一杯,雷蒂娜好不容易才止住了这阵突如其来的呛咳,瘫坐在床边捂着胸口呼吸。
充血的咽喉带来一阵阵抽痛,方才还在拼命痉挛的支气管,在肺叶里撕扯着她的神经,窒息与解脱在呼息之间切换,雷蒂娜头晕目眩地,只消求生的意识稍一松懈,某块疲于奔命的呼吸肌也许就会让她这个夜晚丧命。
她的身体早就不再受她主宰,她活在幻觉与疼痛交织成的梦中,只能靠药物才能夺回片刻的清醒。
越是接近发热期,这种失控感就会越发明显。
雷蒂娜昂着头枕着床垫,双目失神地游弋在这个昏暗的卧房,时间就像一块变干的海绵,没有过去,也指向不了任何未来,它只是在此处,空虚地失去着自己。
深夜里的独居生活,无数次的梦醒或失眠,都将雷蒂娜悬置在此,这个与意义隔绝的空间里,在睡前,她身携数不清的社会身份踏入黑暗,可后面失眠的每分每秒,都在剪除她的社会属性,将她的存在拖入了无意义的沼泽,时针在转动,可秩序的时钟早已消失无踪,最深的夜,正是混沌在世间的显性……
只有她的身体,在黑暗里与她共存,她忍受着它带来的疲乏、头痛、咳喘、肌肉劳损、还有那些无法控制的、近乎强迫性的恶意,侵蚀着她所剩无几的生命力,雷蒂娜时常问自己,她还能忍耐多久,她还能靠社会提供的秩序忍耐多久,她又能靠爱忍耐多久?
雷蒂娜平躺在床上,像过去经历过的不知多少个深夜,她呆滞了,她陷入了混沌,虚无支配了整个夜晚,带着药味的气息窜出她的鼻腔,引发几声断续的咳嗽,徒劳地以本能和黑暗抗争。
她疲惫地撑起身体,拖着酸痛的下肢,走到卧室另一侧斗柜里,翻出一个棕色的小药瓶,倒出几颗药片,在她带着伤疤的手上。
吃了它,就能获得片刻的安眠,你想要吗?
雷蒂娜迟疑了。
到最后,她还是把这个药瓶放回原位,她又拖着酸痛的身体,在虚无的水泽中跋涉,跋涉到这张宛如尸冢的卧床上,只有她和她虚弱的躯体在此,无助地等待白日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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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鸟鸣在笛敏的耳朵里穿过,她醒了,她睡得不沉,但起码是睡着了,哪怕昨夜那么晚还喝了咖啡,她对咖啡因的耐力早已能让她免疫任何过度的兴奋,能在休息的时候允许她的身体落入梦乡。
笛敏按停了闹钟,她把头闷在枕头里,深长的呼吸从肺叶深处温顺地吐出,她的意识在浮浮沉沉,可她仍能把大脑从水底轻盈地提起来。
新的一天,新的世界,她热爱的工作,她热爱的朋友和同事,她的人生充实又满怀希望,从黑夜进入白日,如同摸过熟蛋白般光滑,不带任何停滞,哦,还有最让她开心的……她会在熟悉的地方购得一杯温暖的咖啡,她的生命源泉,倾注在陶瓷杯里的褐色液体,散发着香气,是这座城市里独属于她的安全屋。
小小的赖床后,笛敏张开眼,她在柔软的被褥里支起身,看向窗帘下漏出的日光。
她爬起床,从置衣架上取下针织长袍,披在身上,她打着呵欠离开卧室,步向洗手间。
今天是个大晴天,笛敏做好基础清洁,化了个淡妆,长风衣与黑色八角帽,跟她一起出了门。
皮鞋踏在街路上,阳光洒在笛敏的脸上,她看着道路上方的蓝天,呼吸着干燥微凉的秋日空气,她心绪平静,如同一艘小船滑入秩序的汪洋中,不发出一点声响。
前几天的心神不安,理应是一次特殊的脱轨,她淡然地想,南方的幽灵最终和她作了道别,实际上也该是她乐于所见的,她曾经如此艰难地从南方逃离,逃到了遥远的东岸,得到了新的身份,收获了属于自己的荣光,蛇会蜕皮,蝉会脱壳,她也将褪下南方这块布满霉臭的尸布,带着崭新的血肉成长下去。
理应如此,笛敏想,她会逐渐习惯这种轻盈、这种光亮……那盘踞在她心底的永恒的噩梦,雷蒂娜,终将为她的人生所遗忘,她会忘掉她:憎恨意味仍被束缚,遗忘却是真正的自由。
笛敏感到清晨的风穿过她的肺部,直抵腹腔,她带着没有波澜的心,推开了俗世玫瑰咖啡店的大门。
早班店员迎接了她,她点了另一款豆子的黑咖啡,还购了带香肠的碱水面包做早餐,她想,中午她会和海拉到这里来吃午饭,在这个风和日丽的天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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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到来之际,雷蒂娜也从停滞不前的孤独中短暂离开,她吃了一些维生素和药剂,洗过澡,便穿着厚厚的白色浴袍走向了客厅,她四肢发软,只能用力推开掩住阳台门的窗帘。
玻璃门后的阳光刺入她的双眼,一阵说不出的酸痛击中她的眼球,她扶着门框好一会才缓过气来,光是要迎接这个庞大的白天,都要消耗她为数不多的生命力。
雷蒂娜用浴巾包裹着半干的头发,缓缓移出到铁艺围栏处,暖意随着太阳的照射包围了她,使她浑身起了一阵颤抖,她抱着双臂靠在围栏上,无神的双眼注视着路上的人来人往。
在成年人组成的河流中,偶尔见到送报的孩子、还有杂货店的小跑腿骑着自行车穿过石板街,纽斯特的街头小巷里,不乏这些孩童的身影,不知为何,这些孩子总能让雷蒂娜想起炎热的南方,从中心车站围拢来的小孩,提着鞋托和工具袋,张罗着要替她擦皮鞋……
除此之外的,雷蒂娜一时也想不起来了,她的身体晒得半热半冷,像在经历一场小型的低烧,自从那人离开了她,她的身体系统便逐渐失能,直至瘫痪,她负责感温的脑区在一次次的发热中颠倒,业已无法精准地为她量度体内外的温度……她是冷着,还是在滚烫,她不知道。
她月底都会停留于此,发热期即将到来,每个月一次她要经历的炼狱,这次会有什么不一样么。
不会有什么不同,雷蒂娜想,她的大脑和她的情感一样空白,她侧过头,看向楼下那所逐渐热闹的咖啡店。
不知今天能看到她吗?
俗世玫瑰的标旗在微风中漾动,就像她稀薄的希望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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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感觉怎么样?”
会议结束后,海拉如此问道,跟她并肩走出会议室的笛敏还在翻阅文件,只回了一句:“挺好的,副作用率跟我们预想的差不多,后面给监督局提供定期报告时就好办很多了。”
“我可不是在说工作哦。”海拉纠正:“你还好吧?”
笛敏这才从文件中抬起头,她想了想,决定用最简单的结论回答:“挺好的,我到俗世玫瑰待了一晚上,昨晚睡得也还行。”
“就这样?”
“就这样,我没事了。”笛敏简短地总结,她走向工位,把文件放在桌子上:“待会我们去店里吃顿饭怎么样,昨晚我喝了他们新到的咖啡豆,挺不错的,你也会喜欢的。”
“行吧,你去的是马路对面的分店吗,我记得他们晚上不营业。”海拉撇撇嘴,她感到笛敏没有说真话,可她也不准备追问太多了。
“是啊,昨晚散步时心情还很糟糕的,但很奇妙,他们店里刚好在进货清点,我路过就进去喝了杯咖啡。”笛敏脑里一丝恍惚,感到昨夜坐在绿植之间的情景还在环绕着她:“也很谢谢那个店员,本来她们都下班了的,可还是请我喝了杯咖啡……”
“这家店好像一直对你都挺好的呢?”海拉拿起自己的小包和外套,等着笛敏一起去吃午餐。
“有吗?”笛敏也穿起风衣,她不准备带包,只拿了小钱夹和钥匙就出来。
“你忘了吗,以前大学里的总店也不是通宵营业的,好像你跟我说过一两次,你那时失眠得厉害,好几次不小心在店里待到快关店,有一次还撑不住睡着了,可店员们都很关照你,你睡到大白天醒了才发现别人还给你盖了毛毯,还很贴心把旁边的窗帘都拉上了。”
海拉边说边和笛敏走向电梯间,这些陈年往事让笛敏有点诧异,当年的健康状态过分糟糕,她根本无暇顾及这些生活外细枝末节的事情。
“好像确实是……后来总店就通宵营业了,我那时可高兴了,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店里呆到深夜。”笛敏说。
“不过我听说俗世玫瑰的员工薪水都不错,比同类型的咖啡店要高上至少一半,而且夜班的加班薪金更是高哦。”海拉点评道:“也许优渥的待遇会让所有人变成君子吧?”
“又或许这家店招的全都是善良的人呢。”笛敏轻声说。
两人走进电梯,下楼去用餐的员工把电梯挤得满满的,她们刚好占住了靠门最后的空间,电梯向下,将饥肠辘辘的职员们带到堂皇的一楼大厅。
笛敏和海拉随着人流走过马路,在和煦的阳光下走向俗世玫瑰咖啡店,户外座位已经稀稀落落坐着一些人了,今日天气好,风也不大,人们愿意坐在室外用餐。
温馨的咖啡香味蔓延到了门外,她们选了个能接触到阳光的座位坐下了,原木圆桌上放着简易餐单、餐具和漂亮的红色蝶果花装饰,米白色的餐巾在桌边垂下。
笛敏今天感觉胃口挺好,她顺手把钥匙放在桌子上就开始看菜单,最后要了杂蔬奶酪牛肉饺、暖暖的海鲜浓汤,海拉要了份炒蘑菇配奶酪煎蛋卷和香肠腌菜冷盘,当然好咖啡也必不可少。点菜期间,两人再度讨论了这家分店和总店的差别,只能说分店这边似乎是朝着咖啡简餐店的方向发展更多,在总店只能提供面包、甜品和一些常见的三明治。
“大学有很不错的食堂,也没必要在咖啡店里吃饭。”笛敏喝着她那暖呼呼的、有着大虾和青贝的浓汤,心里倒是飘回了几年前的大学时光,顺路调侃道:“好喝,我想这儿的后厨薪水也比黑钻石餐厅里面的要高?”
海拉扬扬眉毛:“那可没有可比性,你认为做出一顿价值上千特比的正餐的厨师能跟这类简餐的后厨比?我的钱包可不同意。”
笛敏笑了笑:“可我又不可能每顿饭都花那么多,还是简单美味的食物才是我们的日常吧。”
“这倒是不假。”海拉端起奶咖喝了一口:“老实说呢,家人做的食物才是最抚慰人心的,当然咯,首先你要得有厨艺不错的长辈——”
家人。听到这个字眼,笛敏心中暗了些许,她默默把汤送入口中,轻吸了一口气。
她心想,这是来自南方的、沉寂在心底更深处的幽灵,她整个青春期都在为之悲痛、为之愤怒,而最终那些伤口已被新的悲伤和憎恨所替代,又被如今新生活的枝芽盖过,彻底变为尘土。
对,就跟那个早就发黄褪色的所谓的“家”一般,她也会忘记那个Alpha,只会在多年以后一次偶尔的对话中才想起:原来她还曾有这么一段晦暗的过去。
她们点的食物一样样送上桌,笛敏注视着这些冒着香气的、充满活力且近在眼前的美味食物,她想去感激自己当下拥有的事物,她有健康的身体、她有坐在对面的好朋友、她享受午间的晴天,还有这些被人用心烹饪出来,送到她面前的食物,会在今日滋养她的身体。
她理应爱自己的生活,她不需要在乎别人爱不爱她,她活在当下,当下她就是幸福的、完整的,这是她为自己奋斗得来的。
“干一杯吧。为今天的好心情。”
笛敏笑着说,她端起杯子,轻轻碰了下海拉的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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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店对面居民楼的二楼,本来紧闭的米白色窗帘开了小小的缝隙。
阳光穿过缝隙,落在窗帘背后的女人脸上,照亮了她的手指、颈部,还有脸上那条狰狞的伤疤。
挺幸运的,今天从此处可以看到她,雷蒂娜想,笛敏平时多数是进店里买了咖啡就走,哪怕吃午餐,也算不准是坐室内还是室外。
如果雷蒂娜能在这儿待到午餐时间,她也只能碰运气,看看会不会在来往的人潮中发现这笛敏的身影,但更多时,她糟糕的作息和繁忙的日程都无法允许她这么做。
虽然雷蒂娜明白自己是在窥视别人,可她无法克制自己,至少她没有打扰对方,只是在远远的地方看上一眼,仅此而已。
在这个并不开阔的视野中,雷蒂娜看到笛敏站了起来,她们似乎要结账了,店员前来,店员离开,笛敏站在店门口和她的朋友谈论着些什么,接着便离开了,在阳光下,沿着来时的路回到她工作的地方。
雷蒂娜拉上窗帘,她早就穿好了外出的衣服,她离开卧室,穿过客厅,在玄关处的置物架拿了顶黑色贝雷帽带上,锁门,走下楼梯,推开了公寓的大门。
再走几步,雷蒂娜就闻到了咖啡的香味。
雷蒂娜低着头,推开俗世玫瑰的门扉,走向了点单台。红发的米拉正在收银台前忙着,前位客人走后,她见到雷蒂娜,打了个热情的招呼:“那位小姐刚走,她和朋友吃了顿午餐,你呢,今天还是要喝和她一样的咖啡嘛?”
雷蒂娜嘴唇有点干,她迟疑了一会才说:“行。给我杯和她一样的。”
“收到。德斯,来杯瓦鲁日晒的清咖啡。”米拉说完,又利索地撕下一张点单纸,放在柜台上:“吃点什么吗?她点的餐单在这里。”
雷蒂娜吃不下一顿正经的饭,她摇头:“让后厨做个烟熏鱼的三明治给我就好。”
“好的。”米拉快速写了张单放到后厨排单口,还用法罗语跟厨师打了声招呼,折返后她又说:“昨晚那小姐也来了,还坐了很久。”
“昨晚?”雷蒂娜眨眨眼,她干渴的喉咙此刻咽了口水,她马上问:“她怎么了?”
“可能是刚加完班吧?刚好店里在月度清点,店里就没关门,她九点左右才来,我给她做了杯咖啡,她就在那坐到很晚才走。”米拉指了指橡树挂画下方的座位。
“这样吗。”雷蒂娜用手压了压帽檐:“挺好的,以后她有什么需求,继续帮我接待好她。”
“那当然。”米拉咧开她涂着粉色唇膏的嘴唇。咖啡来了,她给雷蒂娜打包好放在柜台上,她折返出餐口取来一份包好的三文治,递给雷蒂娜:“好了。”
温暖的咖啡香气、热闹的人声包围着雷蒂娜,这和机械的社会时钟不同,这份白日秩序由人对爱和食物的本能所构筑,总在此处温柔地流动着,为她僵化的身躯和心带来些许暖意。
“谢谢。工作辛苦了,有什么事就按老样子汇报给我。”雷蒂娜说。
“好咧。”
雷蒂娜提着打包袋转过身,她深吸了一口店里咖啡与食物油香混杂的空气,想用这口空气和太阳一同疏通自己受苦的肺部。
门外的阳光是多么美好,就和这家美好的咖啡店一样,吸引着许多人每日前来,直到这家店成为这座城市的一部分、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也成为那个女孩生命中的一部分。
雷蒂娜不敢再在这想下去,她催促自己赶快离开,于是她走向玻璃门扉,伸手去搭住木质扶手,推开门。
只是出其不意,在余光中,她看见一抹唐突的金色在户外就餐区掠了过去。
雷蒂娜诧异地瞪大了双眼,她见到笛敏·德沃卢嘉正急匆匆地向着店门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