娓娓 第6章 第六回 勘破无为成大道 了却多情见混元

……新妇身素弱，临产果难，未时羊水破，及至鸡鸣，子不出，眼冒黑花，力疲而息。家人俱大哭。女也悚极，恍惚间，念太子尊号，见金光盛。忽觉神固体轻，子乃出。醒来与家人言说见神，神光中不见真容，然非孩童相，画影图形问于有道人，言是太子法身。举家还愿，更立家坛，永奉香火。

话说几百年来，人间传说甚广，那哪吒法音妙相更是多有迭变。论说此事，自有缘由，或有历代供奉的使者信徒曾梦瞻天颜；或是蒙恩受庇的善男信女窥得法身；或是那遭祸逢灾的小小孩童，天眼未封，太子又不对其加以戒备，故此能得一观；也或是有凡人出于自己所求所悟，将传奇画本各自创演，不一而论。

及至清朝年间，修道者、受庇者等得以瞻仰法身的有缘人，或说哪吒是无悲无喜的慈悲相，或说他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大多不再是孩童模样，也不见凶顽，倒好似更接近了人们心念中正神的端庄。

这自然不是空穴来风，前文说到凡间天界相互影响，即是如此。凡间有俗语道刀刀催人老，在太子身上，则是日日催人伤。他鳏居多年，遣散仙仆，亦不各处去饮宴游乐，只顾潜心修行，体察世情，积年累月，故而成了这般神相。

这日，又是从入定中醒来，双目一开，桑田沧海尽数入眼，百年间似生翻天覆地之大变化。他观内海，荡荡空空，香火大不如前。莫不是人间现下礼崩乐坏？不然他这箓名三页纸写不尽的正神，香火怎能凋零至此？

他有此念头，并非有得失计较心。一来是心中奇怪，二来是为敖丙有些担忧。倘若自己香火都如此凋零，敖丙若想复活，岂不是更为无望？这多年他是处处留情，步步努力，到底全是无用功。再思当年，更觉荒谬。他那桀骜性情，言说要敖丙与他永世共享香火，岂不知世事变迁，哪有长久，似他这等正神也会香火凋零，可知皆是身外之物。苦心钻营，又是何来。

说不了，入定多日，事务繁杂，他一一处理过，便就下凡亲自去看。人间果然是改朝换代，穿着言语、屋梁建筑俱与从前大不相同，街市换了种热闹，也不见唱大戏的，也不见说书的，街上来来往往行人，聚谈说笑也有，劳作务工也有。走出几条街，到一小公园里，见地上破布摆着个小摊子。他瞧见书上《哪吒》二字，心神一动，双目一睁，匆匆一扫，纷多字眼中，见一幅画儿，画上是儿时模样的自己捧着一条小龙。哪吒那一颗多年不动的神仙心霎时砰砰乱跳。

敖丙现在宫中，全无一些变化。他虽知此书必定不得结果，可还是忍不住动心起念。那人问他：“哥们儿，买旧书么？这可不好寻摸，56年的哪吒，带插画的，别的地方可没有。哎，还有新的小人书，你要吗？”

那人说着，鬼鬼祟祟，到后边箱子里翻了翻，抽出一本，朝他面前啪的一甩，说：“画得可好了，要不要，小兄弟？还有大闹天宫呢。”

哪吒心说，难怪香火凋零，人间果然是礼崩乐坏了。四处行人打扮与历朝历代也是全然的不同，不知是什么年景。他待想说要，却不知道这时候人间花什么银钱，就不说话了。那人见他眉目低沉，心里犯嘀咕，也不再搭理，放眼四处看，就要收拾东西。

旁边还有人来，哪吒站在摊边静静观望，看来买书的人掏什么钱。他就偷偷在身旁捻出一点香火，也化作那银钱。那人急着收拾东西走人，一抬头只见钱在摊子上，两本哪吒的书都不见了，四下去看，不见人影，要回想那人什么模样，竟然就跟蒙了层雾似的，完全想不起来了。他挠了挠头，感觉奇怪，紧忙又收拾。说了怪事，怪事还不断，东西不等收拾完，呼啦啦突然来了一群人买书租碟片。平常一个月也卖不完，今天一天售罄。

钱是到手，他心里更发毛，派出所常客，时不时要蹲两天墙角，常年里与警察斗智斗勇，觉得又是设下套儿要来抓他。于是老实了有一个礼拜也没敢再来。说来也是巧，没过几天，同他一样倒腾碟片磁带盗版书的盲流子就在这小公园里被抓了好几个，蹲完墙角出来，打趣他撞运了，命好。一群人在公园里怎样的又放摇滚，跳霹雳舞庆祝，不表。

还说回哪吒这边，他扔下银钱，将两本书掣到手中就走。要回天上，想到瞥到的那一幅画儿，竟就等不及。转过街角，就打开来翻找，故事不看，只看插图。见说小龙可爱，忍不住的就含笑，还往后翻，见说把小龙养在金鱼池里，又笑，笑了没有一会儿，见那一句“小龙小龙，莫忘良朋”，眸光便闪，嘴角似提似放，也不知是哭是笑。

没言语说，心中饱胀，也不知是悲是喜，但见跟小龙傍在一起，心里就喜欢。他将两本书珍而重之的揣在怀里，回转天上。走路间，不觉的想起当年与小龙同游凡间。现在世道大变，待他醒来，必然不适应，他现下尚有些不适应呢。只是却也无妨，凡人寿短，代代衰亡，等他醒来，又不知是何朝代了。那时他也不知，两人一起来见识。这大神通的三太子还不知道人间现在没有皇帝了呢。

回到云楼宫，终于沉心下来把这一本故事从头到尾看完。满心眼里都是小龙在水里打滚，小龙咬着父王的尾巴尖摇摇摆摆回水晶宫。真是得了敖丙的三分神韵，憨态可掬。就含着笑，坐在床边，把敖丙手放自己膝上，给他讲。又觉亲近不够，少年时似的一翻身，又坐地上，把敖丙手放自己头上，拿脸儿贴他手心腕侧，还同活着一般，笑说：“这书写来可爱，画也生动。只是岳丈也是可笑，怎么就说我是耍了蛇呢。”

并无一人应他。哪吒在地上笑着笑着，独自坐了会儿，双泪忽如雨下，哭说：“我妻，我妻！我是得不了大道了！”

含泪吟道：

小龙小龙，莫忘良朋

百川会矣，万流之东

小龙小龙，莫忘琼瑶

昔尔来兮，云行雨踪

小龙小龙，莫忘故剑

依依别兮，却话莲蓬

屋舍幽静，满室愀然，怎一句凄凉道哉。哪吒哭了一会儿，将敖丙抱起，放下池去，又用甘露为他淋身。待忙完一遭，心下稍作宁静，便将另一本连环画拿起。看了两页，笑着又想与敖丙搭话，话到嘴边，又怕把自己惹得心伤，遂止了话头，专心看起书来。那连环画看起来也快，他方看了好故事，这时没防备，见说到是大军渡江的事，就知道这作者是得了什么机缘。

书里讲道敖丙化作石桥帮助大军渡江，也勉强算是窥见前情。只是当时乃是龙族屈尊为座驾，帮众战士渡江，可把年幼龙儿好累！也是他那时伤了根基，连封神大战都没能参加，故而天庭不肯加封，总是因果相连。哪吒轻轻一叹，翻过一页，心下顿生不祥，再看下页，双目一定。看清上头言语，霎时间把哪吒痛得心如刀绞，禁不住跌脚叫道：“如何永世做得长桥，如何永世做得长桥哇！”

一时情动，也同画里的哪吒一般，失声痛哭起来。要说哭什么，是这画本暗合了实际，叫他心慌。说来奇怪，从来都是人怕神谕，怎么却轮到他一个大罗真仙怕起“人谕”来了？这正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当年封神演义叫他夫妻阴阳两隔，今日见这画儿，怎不心慌？就怕这凡人又是一语合了天机，若应了这句“永世”，再醒不过来，可怎么好？

那哪吒悔之不尽，恨不能把这书一把火焚烧，只是故事已成，烧了这本又有甚么用？

又想到画里说敖丙低眉一笑，好个低眉一笑，你怎就能说他没得神缘！可若是得了神缘，偏又为何如此？哪吒就想起敖丙魂殒那日，也是朝他一笑，说哪吒，我困了。他也只道是小龙困了，还说些摘莲蓬的蠢话，谁知竟是最后一句搭言，天池里莲蓬依旧，他的龙儿此后就再没醒。思之此事，更是心碎难当。哭了片刻，抬起一双赤通通的眼。

这多年来绝非只此二本，还有机缘得了应和，他大有感知，如今唤他答应，就好比一个久等的约会。那书又道何事？为何感召是如此强烈？他猝不及防叫那连环画把他给伤得如下油锅煎，全身上下莫有一处好肉。一时想看，又是犹疑。但想到前本书中小龙可爱，又放不下，就如饮鸩止渴般，狠下心，把手往空中一捏，青光冷冷照画堂，满殿俱是莲花香，那尘缘袅袅，竟真叫他捏出一则故事来。

霎时间，神殿寂然，只有仙池的水汽缭绕其间。昔日笔者提笔成文，如醉如痴，就如得了神旨一般。如今哪吒捧卷，亦是读得如醉如痴，仿若指尖触了山河社稷图，就给拉入那青湿的境界中。落笔者，神游者，皆入忘我之境。烟气缭绕，不知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他等了百世，终于有一人写了做了七年凡人的哪吒。把他的凡人的那一捻儿长不大的小小的魂灵，用凡人的眼睛写透了。又也是他写出了水中孪生的他的倒影，他残缺的半身。他知道他得了哪里的机缘。他一看就知道了。他仿佛看到九湾河粼粼的水波在敖丙腰际细碎的鳞片上跃动，看到他白森森漂亮的牙齿，明净的眸子，看到他捻着红绫儿，朝他笑。

终于有这样的篇章，告诉天下敖丙是他的恋人。可他又死了。在这样悟到他散下机缘的最多者笔下的故事里，他依然死了。敖丙死了，哪吒却笑了，悠长悠长悠长，全无动静的笑了。

他是孤在天上的神明，今夕得了凡人的悲悯。他在行文里见了自己七岁前的身，是敖丙解了他的灾厄，没叫他做成困在自身樊笼的恶神。没叫他生杀，没叫他失自我，没叫他不通情，没叫他断悲喜。他割掉的血肉里的人气儿，是他给他收着了。小龙那时等着他，就如他此时等着小龙。若他之泪亦能动江河，这许多年，也可淹没陈塘关一片浅滩了。

他是不是为自己才死了？那劳什子不通的封神榜要他受他的生杀，他不依允，劫数却还是应了。凡间种种的话本，得他这样的机缘，得他那样的机缘，他的机缘大不过苍天，他们都道说他死了，无论爱恨，都死在他哪吒的手底下。如果真有命数，这命数为何这样困他二人？

他今日终于知道，他是取了他的龙筋了，他将他的命编入他的命里，缠到他的枝蔓上，是龙的韧，栽就一株不倒的莲。

是了，不倒的莲。凡人笔下敖丙生又死，死又生，他生他死都合该与自己关联。如是何关香火？何怕长眠？只要自己活着，敖丙就活着，生生世世，长长久久地活着。他不灭，敖丙即长存。倘若敖丙真死，他就也活不成。他们的劫与命早就拧成了一道解不开的结，在九湾河初遇的那天，就定下了。

如同眼翳者大病痊愈，一切执迷散尽，哪吒的心下忽就一阵释然。他将那书卷扔下，不看了。从今以后，他再也不看了。在冥冥的感召中他将自己的额头贴在敖丙的额头上，那感召或许就是等了他们许久的他们的性灵。在空寂中，他感知他们成就一片混元。没有时间，没有空间，这天地之外，除却他们，什么都没有了。

他在敖丙的身上，也即他自己身上，他们一并的，他完整的自我身上，感知深深的宁静。他不知，太乙看不透的天道，在他身上，已成了。

他更没有看到，仙池之中，金莲之畔，一条晶莹的蓝色尾巴尖，抽搐似的轻颤了一下，一点涟漪在金莲旁荡漾了一下，又归于宁静。

正是：

了却无为成道禅，太上忘情破玄关。

冥冥悟了鸳鸯道，勘破虚空成混元。

业果已毕，毕竟不知敖丙因何机缘能醒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