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朝走进那家过于喧闹的酒吧时,脑子里正在复盘下午那个不够完美的实验数据。霓虹灯光像融化的糖浆,黏腻地扫过她的脸颊,空气里混杂着酒精、香水和不加掩饰的**分子。这里的一切都让她觉得秩序紊乱。
然后,她看见了周屿安。
他坐在卡座里,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一截线条流畅、肤色健康的手腕。他正侧头听身边的朋友说话,眼睛弯着,笑得毫无阴霾,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尖。头顶变幻的灯光偶尔掠过他发梢,跳跃成金色的光点。
像一只……误入人类丛林,还对潜在危险一无所知的大型犬。
沈青朝几乎是立刻,就在心里给他下了定义。
朋友引着她过去,做简单的介绍。周屿安站起身,他很高,沈青朝穿着高跟鞋,仍需微微仰头看他。
“你好,沈青朝。”她伸出手,声音清凌,像玉石敲击。
周屿安似乎愣了一下,才慌忙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指尖,一触即分。“周屿安。”他的声音干净,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清朗,耳根在迷离的光线下,隐隐泛出一点红。
落座后,话题围绕着他们共同认识的朋友展开。周屿安话不多,但很专注,别人说话时,他会认真地看着对方,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湿漉漉的,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真诚。
沈青朝很少参与话题,只是偶尔抿一口杯中的苏打水,目光大多数时候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入她的眼。
但周屿安的目光,总会不经意地,小心翼翼地,飘到她身上。
她能感觉到。那种视线不带有攻击性,更像是一种好奇的、带着些许怯意的打量。当她偶尔抬起眼,精准地捕捉到他的视线时,他会像被烫到一样飞快移开,然后那点红晕就从耳根蔓延到脖颈。
太明显了。沈青朝想。像一只想靠近又怕被拒绝的小狗,把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
无聊。却又……有点意思。
聚会散场时,已是深夜。初夏的风带着微醺的暖意,吹散了些许酒吧里的浊气。
“沈小姐,你住哪个方向?我……我开车了,可以顺路送你。”周屿安跟在她身后半步远,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沈青朝停下脚步,转身看他。路灯在他身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将他挺拔的身形勾勒得有些朦胧。他的眼睛在夜色中更亮了,清晰地映出她的影子,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
她沉默地看着他,看了足足有三秒。那三秒里,周屿安脸上的期待慢慢变得有些不安,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好。”她终于开口,一个字,简洁明了。
周屿安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被点亮的星辰。“这边,我的车在这边。”他几乎是雀跃地引着她走向停车位。
车上很干净,有淡淡的、像是刚清洗过的车载香氛的味道,和他身上那股干净的皂角气息有些类似。他开车很稳,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方向盘上,目视前方,背脊挺得笔直,显得有些过于认真。
“沈小姐是做……”他试图找一个话题,声音在封闭的车厢里显得有些紧绷。
“心理学研究。”沈青朝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回答得心不在焉。
“很厉害。”他由衷地说,顿了顿,又补充,“感觉……很配你。”
“配?”她终于转过头,看向他线条清晰的侧脸。
“就是……感觉很理性,很……”他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有些懊恼地抿了抿唇。
“很冷?”她替他说完。
“不是!”他立刻否认,声音有些急,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又看向前方,“是……很特别。和我认识的人都不一样。”
沈青朝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典型的、毫无新意的恭维。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偏偏带着一种笨拙的真诚。
之后的路程,车内恢复了安静。他似乎不敢再轻易开口,只是专注地开车,但紧绷的嘴角和偶尔通过后视镜悄悄打量她的眼神,泄露了他的不平静。
到了她公寓楼下,他停稳车,几乎是立刻下车,绕过来想为她开车门。但沈青朝已经自己推门下来了。
“谢谢你送我。”她站在台阶上,比他高出一截,需要垂眸看他。
“不、不客气。”周屿安仰头看着她,路灯的光线在他眼中流淌,那里面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专注得仿佛容不下其他。“很……很高兴认识你,沈小姐。”
沈青朝点了点头,转身欲走。
“那个……”他忽然叫住她。
她回头。
“可以……加个微信吗?”他像是鼓足了勇气,语速很快,说完就屏住了呼吸,眼巴巴地看着她,那颗小虎牙无意识地咬住了下唇。
那一刻,他真的很像一只等待投喂、或者等待一个抚摸的大型犬。忠诚、热烈、易于看透,并且……似乎很容易掌控。
沈青朝看着他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期待和紧张,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太干净了。干净得让人想看看,他被染上其他颜色会是什么样子。
她拿出手机,调出二维码,递到他面前。
“扫吧。”
周屿安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扫描,添加,一气呵成。看着屏幕上“你已添加了朝为好友”的提示,他脸上绽开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纯粹得晃眼。
“晚安,沈小姐!”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显而易见的喜悦。
沈青朝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转身走进了公寓大堂。玻璃门合上,隔绝了外面那个依旧站在路灯下、目送她离开的挺拔身影。
电梯里,她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新的好友。头像是一只笑着的金毛犬,朋友圈背景是湛蓝的天空下的足球场。
果然。她按熄了屏幕,电梯镜面映出她毫无波澜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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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了微信之后,周屿安的“狗狗”属性更加暴露无遗。
他会每天准时发来“早安”和“晚安”,内容乏善可陈,无非是“今天天气很好”“记得吃早餐”“工作别太累”。他会细心地记下她随口提过喜欢的某家甜品店的蛋糕,然后在某个下午突然出现在她研究所楼下,手里提着包装精致的盒子,额头上带着细密的汗珠,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说:“顺路经过。”
他几乎从不掩饰自己对她的好感,笨拙又执着地对她好。他会因为她回复一个“嗯”而开心半天,也会因为她半天不回消息而小心翼翼地发来一个可爱的、带着问号的表情包。
沈青朝的回应始终是冷淡的。礼貌,但疏离。消息看心情回,约会十次里答应一次,接受他的好意,但从不给予同等热情的反馈。
她像个置身事外的观察者,冷静地记录着这只“大型犬”的行为模式。他的坚持,他的热情,他毫不设防的真心。
朋友都看不下去了,“周屿安多好啊,家世好,长得帅,人又单纯,对你还死心塌地的。沈青朝,你到底在挑什么?”
沈青朝端起桌上的咖啡,抿了一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她看着窗外明晃晃的日光,声音很轻:“你不觉得,太好了吗?”
“好也是错?”
“过于完美的东西,总让人觉得不真实。”她放下咖啡杯,发出清脆的磕碰声,“或者说,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不相信毫无缘由的、如此纯粹的热情。在她的认知里,任何强烈的情感都必然伴随着等量的索取和潜在的控制。周屿安表现出来的那种无条件的、近乎崇拜的好,像一座精心搭建的积木城堡,看起来美好,但她很想知道,抽掉哪一块,它会彻底崩塌。
她想看看,那层温暖明亮的皮毛下面,到底是什么。
机会来得很快。
一场业内酒会,沈青朝作为年轻学者代表参加。她穿着一条黑色吊带长裙,妆容精致,气质清冷,一进场就吸引了不少目光。周屿安自然也来了,以赞助商方的身份。他穿着合体的黑色西装,褪去了几分平时的休闲感,多了些沉稳,但看到她的瞬间,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快步走到她身边。
“青朝。”他低声叫她,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喜悦。他已经尝试去掉“小姐”这个敬称,而她默许了。
整个晚上,他几乎都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帮她挡酒,替她拿包,看向她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倾慕与占有欲。有不相熟的人过来搭讪,他会下意识地向前半步,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站在她身侧。
沈青朝安静地享受着这种无声的宣告和照顾,心里却冷静地分析着他每一个行为背后的动机和情绪。幼稚,但有效。
酒会进行到一半,沈青朝去了趟洗手间。出来时,在走廊拐角,听到了两个女人的低声议论。
“……就是那个沈青朝?看着挺傲的。”
“周家小少爷都快成她贴身保镖了,真是……看她那样子,也不知道给屿安灌了什么**汤。”
“听说家境很一般,搞学术的嘛,清高能当饭吃?攀上周家这棵大树,算是抄上了……”
话语尖刻,带着毫不掩饰的嫉妒和轻蔑。
沈青朝停下脚步,背靠着冰凉的墙壁,脸上没什么表情。她甚至觉得有些无聊。这种议论,她听得多了。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快步从她身边掠过,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是周屿安。
他径直走到那两个女人面前,脸色是沈青朝从未见过的沉郁。他个子高,此刻绷着脸,竟也透出几分迫人的压力。
“请你们,向我的女朋友道歉。”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
那两个女人显然没料到会被正主听见,顿时慌了神,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屿安,我们就是随便聊聊……”
“随便聊聊就可以恶意中伤别人?”周屿安打断她们,眼神锐利,“她的优秀和能力,不需要依附任何人来证明。我不希望再听到任何关于她的不实言论,否则,我不介意通过正式途径解决。”
他站在那里,像一头被激怒的、守护领地的年轻雄狮。那是一种未经打磨的、却源自本能的强势。
两个女人嗫嚅着道了歉,仓皇离开。
周屿安这才转过身,看到站在阴影里的沈青朝。他脸上的冷厉瞬间冰雪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慌乱和无措,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
“青朝,我……我不是故意要偷听,我只是刚好……”他走过来,急切地解释,生怕她误会。
沈青朝看着他。他因为激动,胸口还在微微起伏,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紧张,还有一丝未褪尽的怒意。
她忽然伸出手,纤细的指尖轻轻拂过他紧蹙的眉心。
周屿安全身猛地一僵,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触碰他。
“走吧。”沈青朝收回手,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刚才那个温柔的触碰只是他的幻觉。
她率先朝前走去。周屿安愣了几秒,才赶紧跟上,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那天晚上,他送她回家。车停在公寓楼下,车厢内一片寂静。他似乎还沉浸在那个触碰和刚才的事件里,有些心神不宁。
“要上楼喝杯咖啡吗?”沈青朝解开安全带,声音在寂静的车厢里响起,平静无波。
周屿安猛地转头看她,眼睛瞪得很大,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只有脸颊和耳朵,在车外路灯的映照下,迅速蔓延开一片滚烫的红晕。
他看起来纯情得可笑。
也……可口。
沈青朝推开车门,丢下一句:“随你。”
她头也不回地走向公寓大门,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夜色里清晰得像倒计时。
几秒钟后,身后传来了匆忙的开车门声,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
他跟上来了。
沈青朝的唇角,在阴影里,极浅地弯了一下。像猎人看到猎物终于踏入了精心布置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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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寓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光线昏黄暧昧。空气中弥漫着沈青朝身上那股淡淡的、冷冽的香水味。
周屿安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进来,僵直地站在客厅中央,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沈青朝倒了两杯水,走过去,递给他一杯。他没有接,或者说,他根本没注意到她的动作。他的目光直直地、带着某种灼热的温度,落在她脸上。
“青朝……”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沈青朝放下水杯,抬眼看他。他的呼吸很重,胸膛起伏,那双总是湿漉漉、充满善意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陌生的、激烈的情绪,是**,是挣扎,也是孤注一掷的勇气。
他猛地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很大,带着轻微的颤抖。他的掌心滚烫,熨帖着她微凉的皮肤。
“我……”他低下头,凑近她,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额发,带着清浅的酒气和他身上特有的干净气息。他想吻她。
沈青朝没有动,也没有推开他。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在**和理智边缘挣扎的模样,看着他那双因为渴望而痛苦的眼睛。
就在他的唇即将碰到她的前一秒,她忽然开口,声音冷清,像一颗投入滚烫油锅的水珠:
“周屿安,你喜欢我什么?”
周屿安的动作骤然僵住。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毫无动情迹象的冷静眼眸,那里面清晰地映出他此刻意乱情迷的、近乎狼狈的样子。
一股巨大的羞耻和慌乱攫住了他。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了她的手腕,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脸上血色尽褪。
“我……对不起……”他语无伦次,眼神躲闪,不敢再看她。
沈青朝却向前一步,逼近他。她抬起手,指尖轻轻划过他滚烫的脸颊,感受到他剧烈的战栗。
“是因为这张脸?”她的指尖滑到他急促起伏的胸口,“还是因为,你觉得征服一个看起来很难搞的女人,很有成就感?”
“不是!”周屿安猛地抬头,急切地反驳,眼眶因为激动和委屈而泛红,“我不是!青朝,我是真的……”
“真的什么?”沈青朝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真的爱我?”
周屿安看着她,嘴唇翕动,那句呼之欲出的“爱”字,在她冰冷审视的目光下,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所有的热情和勇气,在她绝对的理性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他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只剩下无助和受伤。
沈青朝欣赏着他此刻的表情。那种纯粹的痛苦,纯粹的迷茫。像一件完美的白瓷,被她亲手敲出了一道裂痕。
她终于看到了她想看的。
她收回手,转身走向开放式厨房,重新拿起那杯水,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背对着他,声音恢复了平时的疏淡:
“很晚了,回去吧。”
周屿安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的雕塑。过了很久,久到沈青朝以为他不会动了,他才用极其沙哑的声音,低低地说:
“……晚安。”
然后,是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开门声,关门声。
公寓里彻底安静下来。
沈青朝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个失魂落魄的身影坐进车里,却没有立刻离开。她静静地站着,直到那辆车在原地停留了将近半个小时,才终于启动,缓缓驶离。
夜色浓稠如墨。
她弄脏了他。用她的怀疑,她的冷静,她的残忍。
而这个过程,比她想象中,还要……有趣一点。
沈青朝拉上窗帘,隔绝了外面的一切。灯光下,她的侧脸依旧清冷完美,毫无破绽。
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刚才他靠近的那一刻,在他滚烫的呼吸拂过她皮肤的那一刻,她的心跳,曾漏掉过微不足道的一拍。
但也,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