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年多年前,邪神横空出世,一剑劈出天堑之渊,无数魔物从深渊爬出去往人间,致使人间遍生灾厄,由鹿原湖从南往北直到岁明山一带,皆是生灵涂炭。”
寂静的房间内,窗棂紧闭,光线昏暗,惟有三人围坐的那张方桌中央,燃着一支蜡烛。
少年端来新沏好的热茶,白了眼咕咚咕咚一口气闷了滚烫茶水的常许,又看向白朝言,木着脸接着讲:
“然苍洲大小势力繁多,实力良莠不齐,故邪神出世第三日,以凌霄宗为首,合欢宗、朝华宫为辅等一众大宗门,联合组建苍洲联盟,派门下弟子镇守各处,平定祸患;次月,苍洲大半势力加入联盟,同时,联盟内部意见一致,推选凌霄宗宗主白朝言任苍洲联盟盟主之位……一直到盟主仙逝之前,苍洲联盟已有数千余势力加入其中。”
白朝言听见自己名字,本有些汗颜,将头扭向一边,萧与浔说到“仙逝”时,她又默默将头转了回来。
第二次了。
同样的话她旁边那个已经牛饮了三杯热茶的常姓公子也说过。
白朝言死了。
但白朝言自己不知道,且她此刻还在听别人谈论她的死亡。
“……”
一时搞不清楚状况,于是她将目光落在萧与浔身上,带着几分疑惑。
萧与浔面无表情,斟酌了片刻措辞,长话短说,“联盟成立第二年,白朝言以身入阵,与邪神同坠天堑之渊,尸骨无存;白朝言陨落后,联盟暗流粉墨登场,曾经跟随凌霄宗共同组建苍洲联盟的几大宗门退居幕后,不再过问联盟事宜。”
“与邪神一同销声匿迹的还有滞留在外的万千魔物,各宗门清剿数年,魔物所存已不多。四百多年前,魔物倾巢而出,原本以为它们为破除封印、解救邪神而来,但……”
萧与浔顿住,死死咬着唇。
“但它们没有半点靠近天堑之渊的意图,反而在各地聚集,砸毁百姓为白盟主建造的神像、烧尽有关白盟主的史籍,就跟泄愤似的。”常许把茶盏往桌面重重一搁,义愤填膺地接话。
白朝言蹙眉,“苍洲联盟呢?凌霄宗呢?就没人管管?”
“呵,”萧与浔身子往后靠了靠,半阖着眼,灰蓝的眸子一闪一闪,漂亮得紧,却丝毫不掩饰对联盟的讥讽,“苍洲联盟成立至今六百四十八年零七个月,来猜猜换了几任盟主?”
白朝言预感不妙,随便猜了个数,“十任?”
常许也凑进来:“大胆些,我猜二十。”
少年伸出一根手指,常许放心地趴回桌上:“也就是说算上白盟主,联盟一共有过两位盟主?那也还好吧,修者寿数长,在位几百上千年都很普遍嘛。”
白朝言也淡定地端起茶盏。
萧与浔勾唇,“我的意思是,就白朝言一任,苍洲联盟已经过了六百多年群龙无首的日子了,且凌霄宗新掌门也受人桎梏,一言一行皆被限制;哦对,联盟最近的一则禁令,是四百多年前勒令天下修士不得谈论诛邪一战任何详情,尤其白朝言本人,理由是为了保护弱小势力或散修们不被魔物盯上。”
荒谬可笑。
“噗、咳咳咳!”
白朝言被茶水呛到,弓身咳了半天。
常许也一脸错愕。
白朝言感觉自己拳头硬了,这些人……
信息量太大,她一时有些头疼,正安静揉着眉心,就听坐她左方的常许猛地一拍桌,踩着长凳跳起来。
“简直是——太过分了!联盟怎么说也是我女神的心血!这群人怎么能窝囊成这样?!”
白朝言一噎。
萧与浔立马朝常许瞪过去。
常许颇为无辜,双手一摊:“我说错什么了?白盟主实力高强英武非凡风姿绰约盖世无双!仰慕她不过人之常情!”
白朝言连连点头,忍笑,“嗯,人之常情。”
常许话锋一转,指着萧与浔苦口婆心:“倒是你阿玄兄弟,你怎么能直呼我伟大的白盟主的名讳呢?大逆不道!来跟我说,白——盟主,白——大人,白……”
白朝言忍不住了,低着头盯桌脚,捂着脸颊双肩止不住颤,只从牙缝间蹦出几个音节回应。
“噗,嗯对,哈哈……大逆不道。”
萧与浔:“……”
他忍无可忍,起身提着常许衣领就把人往外拖:“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滚出去!”
“诶诶诶等等,不是……”
砰!
丢人关门一气呵成,萧与浔烦躁地拍拍手。一回头,就见白朝言半靠着桌沿,双手环胸似笑非笑。
“……干嘛?”他问。
“小浔,你刚刚那些话,没在编故事吧?”她百无聊赖地勾起鬓角的发丝,打着圈儿,轻声问道。
少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伪装暴露,他扯了扯嘴角,干脆靠着门,学着白朝言的样子抱胸,“我没那么闲。”
“我就好端端地站在这儿,怎么就说我死了?万一我只是在哪儿昏迷了个几百年呢?”见他懒得再说,白朝言叹气,换了个话题。
这一回,萧与浔沉默了许久。他倚在门边,安安静静的,好似收起了身上所有尖利的刺,平白多出几分颓感,他垂眸,遮住眼底的情绪,只能从茂密的长睫中隐约窥见一丝灰蓝的色彩。
半晌,他轻哂。出口的嗓音微弱,却带着一股压不下的悲伤,“因为您魂灯灭了,按理说该魂飞魄散了啊,师尊。”
他说完,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呼出,等心绪稍缓,才推门去了外面。
白朝言无力地跌回长凳,事情太多太杂,巨大的变化冲击下太阳穴一阵一阵地疼。
她去往天堑之渊前在联盟里留了一盏特殊的魂灯。若神魂尚存,哪怕肉身消亡,灯也不会灭;若是灯灭了……
白朝言想起她将魂灯放在联盟众人面前时留下的话:“若是此灯熄灭,便是我已神魂俱散,再无来世了,不必来寻我破碎的魂魄。你们,守好苍洲足矣。”
萧与浔说她留下的魂灯熄灭了,那她此刻又为何会站在这里,听这些她死后的事?
白朝言内心一时间五味杂陈,直觉告诉她萧与浔知道的必定比他说出来的更多,但他似乎不乐意再说下去了,她也只能作罢。
大不了以后再旁敲侧击问问。
左右无事可做,白朝言同门外的两人打了声招呼,便闭门修炼去了。
她仍对醒来之前在心湖见到的人和景心有疑虑,于是再次牵着神识往心湖探去。
出乎意料的,这次心湖里的景色并非之前的一片沉寂。
反而入目皆是翠色,林雀啼鸣、鹤立山石、游鱼戏水,一派盎然生机。
白朝言沿着小溪中央的石路往上走,两旁流水澄澈,一眼能看清水底下鹅卵石上的苔痕。不远处的房屋升起袅袅炊烟,隐约能看见一名妇人从屋内走出来,怀里抱着一只装满衣物的木盆。
妇人走到另一边去忙活,白朝言这个角度不太能看得见她人,只依稀可见她忙碌的身影。
白朝言拐了个弯,停在石路尽头,离那座房屋的围栏仅有几步远的距离,她看着里头背对着她的妇人,久久没挪动脚步。
正在此时,自她身后走来一对父女。
男人身上的背篓满满当当堆着木柴,他牵着女孩的小手,白朝言下意识后退半步为他们让路,却见那二人似乎没看见她,有说有笑地从白朝言身边穿过。
白朝言的衣摆同那小女孩晃动的辫子碰上。时间忽地慢下来,父女二人的动作骤然迟缓,小女孩的发丝像被冻在半空,欲落不落。
似乎连呼吸也跟着凝滞了。
白朝言指尖微凉,不由自主想要伸手。
在她就要摸到那小女孩的肩时,虚空传来一声沉闷的嗡鸣,白朝言动作一顿。下一刻,小女孩的麻花辫跟着她蹦蹦跳跳,垂下又扬起,一切恢复如常。
方才的怪异像是不曾存在过。
白朝言沉默地看着那对父女推开围栏走进去,小女孩雀跃地奔上去从后抱住妇人,三人嬉笑好一阵,帮着晾完衣裳,才返回里屋。
小女孩落在最后,似有所感般在进去之前回头望了望,她歪了歪脑袋,眼中满是疑惑。
她左眼下长着一颗红痣,看着可爱极了。
屋里传来大人呼唤的声音,小女孩没再多想,转身关了门。
白朝言轻轻呼出一口气,头一回以这样的视角看见过去的记忆,还挺新奇。
她摇摇头,把脑子里多出来的思绪甩掉,在溪边找到一块巨石,盘腿坐下,运转灵力修补神魂。
从她这个地方,刚好能将那座房屋尽收眼底。
神魂的伤好了大半,想来应是那位浮生阁下做了什么。
可惜神识浏览遍整个心湖,都没找到她的踪迹。
神魂的修补过程并不算顺利,当时伤得太重,治疗起来有些麻烦。
不过比起魂飞魄散,如今这种情况倒也算得上还好了。
只是……
白朝言忽然停住修炼,蹙眉。
境界怎么跌了这么多?
虽说神魂受损的确会导致境界倒退,但也不至于一口气从山顶跌到山脚才是。
若是遇到强敌该怎么抵挡?
她一拍脑门,从醒来到现在已经无数次叹息。干脆侧卧在草地上,眼睛看着净澈的溪水,一只手浸在水里,发丝铺散,就这么放空神识。
许久没这样休息过了。
水流缓缓从掌心淌过,像是在抚摸一层柔软带着凉意的丝绸,时不时有鱼儿好奇凑上来,围着指尖转悠片刻又重新沉回水里。
白朝言发觉自己又有些犯困了。
她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动了动那只仍在水里的手。
不大标准地单手掐诀。
她眉心同时亮起一道浅金的暗纹。
紧接着,一道水幕自溪中升起。投映出一方昏暗的空间,看不清楚是在何处,只能瞧见四周皆是石壁,一柄银白的剑歪斜着吊在半空,剑身的符文失了光泽,仅仅剑柄上一颗漆黑的圆球还透着亮,细微地闪烁着。
——是裁星。
白朝言眯了眯眼,裁星落进天堑之渊便不知去向,但作为她的本命法器,她是能看见裁星的大概位置的。
……浮光林么?
她挥挥手,搅乱了水幕,眉心金纹随之散去。
而后起身又望了眼那座小屋,余光忽地看见溪中自己的倒影。
白朝言一愣,走近了些。
水面映出的少女长着一双清澈的桃花眼,眼尾微扬,睫毛长而翘,左眼正下方还有一颗小小的红痣,散落的发丝将它遮得时隐时现,平添几分勾人的意味。
……很像刚刚那个走路一蹦一跳的小女孩。
或者说,那个小女孩长大了兴许会是这一幅模样。
白朝言心情更加复杂,她轻轻揉着眼下那颗痣,抿抿唇,从心湖中醒来。
推开门出去时,院子里大变样,外面空荡荡的,像刚走了劫匪。
——萧与浔将大部分物件都收了起来。
常许怀里抱着东西,听见动静,头往白朝言这边转,结果没注意脚下,被萧与浔丢在外面的、常许自己的短剑弄坏的屏风绊了一下,摔了个狗啃泥。
“……你。”萧与浔嘴角抽搐,眉梢忽然一扬,“哈,活该。”
白朝言扶额,看向萧与浔,开口道:“我要去一趟浮光林。”
后者还没说话,常许先从地上爬起来,一撩刘海,直哼哼,“巧了不是,我们也要去那边,这位姑娘,咱们不如搭个伴?”
萧与浔一扫帚丢过去,“谁跟你我们?你跟谁咱们?吵死了一边儿呆着去。”
他说着,对上白朝言的目光,已经猜到缘由:“为了裁星?”
白朝言点头。
常许不忘初心又凑过来,顶着萧与浔铁青的脸,扭捏道:“阿玄兄弟几个月前就给我付了酬金说要去浮光林,不知道为什么等到现在才出发,那边危险得很,姑娘真的不考虑一起走吗?我能保护好你们的……放心不收你钱,嘿嘿。”
白朝言被他逗笑,“好啊,一起。”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姑娘你怎么称呼呢?”常许搓搓手,笑得谄媚。
白朝言下意识又去摸眼下那颗红痣,她想了想,轻声吐出一个名字:“白……白呦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