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层层叠叠,晴日闷热难耐,拉车的骏马焦躁地甩着蹄子,来回抽动尾巴,肌肉绷紧。
“阿巧?怎么不走了?
“夫人,可能是天气太热,鸣电它不肯动了。”侍女阿巧靠近车窗,向明月染答道。
车中传来细细的交谈声,一个昂藏英伟的灰衣男人下了车,他走到鸣电身侧,伸手拍了拍它的头,急躁的马儿略微平静一点,抬头盯着左边的树林。男人咪了眯眼睛,但林子里很静,没发现什么东西。
风大了起来,刮蹭着树叶发出“哗哗”的声响,撑不住的叶子带着怨气,砸在人脸上生疼,天渐渐黑了。
男人扬声道:“月染,天色不好,可能要下大雨,我们行动不便,不若去前面庙里躲上一躲,雨停再走。”
“好,靖哥,心儿睡醒了,既然已经快到了,我们也不必着急。”
白光一闪,停顿三四秒,天上炸出了一道雷,豆大的雨瓢泼而下,众人赶在雨落前到了庙门口。
门是关着的。
陈靖上前一步,“咚咚咚”地敲了门,狂风大作,混着炸雷声的昏暗天色令人不安,明心抓紧了明月染的衣襟,好在三声过后,门开了。
一个小道士打开了门,呼啸的风差点把他拍墙上,陈靖拉住了门。
“几位请进。”小道士面怀感激。
几人进了道观,发现观内破旧不堪,但看起来经常打扫,没有蛛网灰尘,便接过小道士递来的垫子坐下了。
“这道观是只有小师傅你一人?”明月染开口。
“有我和师父两个,”小道士看着被明月染抱着四处张望的明心,“师父今天去给王员外看病了,还没回来。”
明月染看着这个小孩子,心生喜爱,有意逗他:“你不怕我们是坏人,就给我们开门?”
“师傅说,道观里没有什么可图谋的,如果有的话,让他们随便拿走,只要我没事就好。”
明月染和陈靖对视一眼,觉得这师徒二人着实有趣:“小师傅,等我们回风华城后,以后会多来上香的。”
“咚咚咚!”
“小徒儿,开门!”
小道士面露喜色:“师父总算回来了。”
他迈着小短腿吃力的拉开门栓,门口站着一个身穿道袍的人,风携着冰冷的雨打进门内,几滴温热的血滴在小道士的脸上,他张口:“师父。”
被漆黑的爪子穿透胸口的老道士没有回头的力气只低头看了眼胸口,慢慢倒下,口中喃喃道:“跑......”
“师父!”小道士发出嘶哑的哭吼,庙里的随从颤抖着抱成团,明心听到喊声“哇哇”地哭了起来。
下一刻,那鬼舔了舔指爪子上的血,反手抓向小道士的头,“砰”的一声,一把木凳砸到鬼身上,那鬼爪一挥,木凳四分五裂,它看向陈靖。
“我拦住它,你们走。”陈靖拔出腰间的刀,刀刃出鞘泛着灵光,他竟然是个修士!
“靖哥!”
红色的刀朝鬼劈去,那鬼双手一格拦住了刀势,陈靖抬腿便踹,这一脚没留力将那鬼踢出门外踉跄几步,他没等鬼站稳,提刀就砍,头也不回地吼道:“快走!”
明月染抱起明心,带着小道士和随从们一起从门口鱼贯而出,回头看了陈靖一眼,目中含泪奔进了瓢泼大雨中。
在她身后,刀锋与利爪擦出火花,偶尔落下一块血肉。
“叮叮当当”的声音被甩远了,明月染抱着怀里哭着喊爹的明心在被雨水浸透的路上狂奔,她没再回头。
地上的泥粘在鞋上,暴雨毫不留情地将二人打透,不知跑了多久,身体越来越重,口中有铁腥味,她的速度慢了下来,身边的小道士摔了几跤又爬起来满身是泥,跑不动了。
周围一片漆黑,除了“啪啪”的雨打树叶声,只有二人沉重的喘息,一道闪电把周围照得发白,却照不亮前面路上的一道鬼影。
小道士看她们母女二人一眼,挣开了明月染拉着他的手,跑进旁边的树林。
“那鬼!”他用石头在胳膊划了一道,滴下血来,“冲我来啊!混蛋!夫人,谢谢你们救我!”
嗅到血味,那鬼直奔小道士而去。
明月染得这一丝喘息,蓄起力气又跑,这一次总算冲出树林,远处已经能看到风雨中巍然不动的风华城,她来不及高兴,一阵劲风袭向后背,仓惶之中整个人砸在地上,鬼爪在她背上留下半指深的抓痕,顷刻间血流不止,她只来得及抱紧怀中孩子。
雨渐渐停了。
明月染却爬不起来,鬼压在她背上,低头狼吞虎咽,怀里的明心睁大了眼睛,呆呆的,一点声息也没有。
抱着她的手渐渐松了。
鬼掏空了整个上身,欲要翻开尸体时,城中走出一个僧人,遥不可及的路在他脚下几步便走完了,一指佛光从眉心穿透正埋头吞肉的鬼,那鬼一声惨叫都没有就灰飞烟灭了。
“阿弥陀佛。”
这白衣僧人从明月染身下抱出明心,面露不忍,袖口一挥收起尸体,朝风华城走去。他将明心送到城主府,大少城主风萧和陈靖夫妇打过交道,知道经过后面色沉重,派人告诉了在家中久等女儿不至的明老爷。
明老爷看到女儿尸体悲痛欲绝,他强打起精神,派人收敛了陈靖剩下的半具尸骨,将夫妻二人合葬,又给那些死去奴仆的家人重金补偿。
回到家里看着水米不进、呆呆傻傻的明心泪流满面。
“大师。”
“明心从回来至今,一言不发,滴水不进,这可如何是好?”
僧人对明老爷说:“过度惊吓导致魂魄离体,且看今日,如果今日魂魄还回不来,那便危险了。”
到了晚上子时,明心的状况还是没有好转,僧人叹息一声,伸出手,一层金光覆在明心身上:“她的魂魄自己回不来了。”
明老爷差点跪下,又听僧人说:“辞霜花或者萱草心可以救她一命。”
“但是辞霜花下骨百丈,还没有听说有人得到过。萱草倒是容易些,你要想好自己能付出什么代价。”
“家中所有,还有我的命。”
僧人看了明老爷的面相:“十五年。你身上背着因果,十五年后有一死劫,太短了,你的命可能打动不了他。”
“请大师解惑。”
“草木生魂不易,凡人能打动它们的也就只有魂魄这一样。”
明老爷谢过僧人,将明心托付给他之后,雇佣修士走进了岚山,找了好几个月,终于在荒谷里听到了一道声音:“你们在荒谷游荡数月不走,意欲何为?”
明老爷讲明了经过,发天道誓,答应将收集的灵石和自己魂魄交于花妖,让他在自己死前几日来拿,换来借用萱草心十五年。
烛灰听到这里有些好奇:“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人死之后不怕魂飞魄散、不入轮回可以多停留人世一段时日。”
“那夫妻二人一直没去投胎,看着家中老父幼子,担心他们十五年后找不到可以替代的灵物,去求了和尚。”
“和尚多管闲事,施咒暂时保住了他们夫妻二人的魂魄,告诉他们霜山所在,指引他们来找我。”
“你就轻易答应他们了?”
“没有。”
辞霜花栖身的崖下白骨成堆,他哪是那么容易打动的?更何况当时他找人找不到心中痛苦烦躁,都快想杀人了。
两人的魂魄到了霜山脚,僧人给的咒快失效了,为了见到白辞霜,他们附到了一个浑身是伤、气息奄奄的求药少年身上,三个人商量后,每个人控制身体一段时间,找到辞霜花后,夫妻两个离开。
“我当时从来没见过一体三魂的人,看他们快要撑不住了,抱着消遣的心思见了他们。”
“你们都是来求药的?”白辞霜躺在树枝上,看都没看地上跪着的少年一眼。
“是。”
那少年开口,三道声音拧在一起,难听极了。
“太吵了,商量好再开口,不然我谁都不救。”他捂住耳朵,声音带了躁意。
“花仙莫怒!”先开口的是个少年音,“我父母为鬼怪所伤,重病不愈,只有您能救他们,求花仙救命,我愿意付出所有!”
“你有什么是我看得上的吗?”白辞霜哼了一声。
那少年哑口无言。
“我和明月的魂魄,您看可以吗?”一道沙哑的男声响起。
“求花仙救父亲和小女一命,我们两个的魂魄可以成为您的养料。”女声接道。
听到这里,白辞霜恶劣地笑了:“好啊,我救。”
没等那夫妻放心,白辞霜又道:“我救这小孩的父母。”
那少年黯淡的眼放出光来:“多谢花仙!”磕完头,拿着叶子下山去了。
“你们还不走?”
夫妻二人的魂魄站在原地,长时间的跋涉消磨得魂魄几近透明。
“那我走。”白辞霜回到山崖上,藏进本体里。
那夫妻竟跟了上来,一言不发地守在白花左右,挡着崖下因求药而死之人的怨气。
白辞霜从花心冒头:“你们快魂飞魄散了,别守了,投胎去吧,我不会帮你们的。”
两人没有说话,只是对白辞霜笑了笑,守了不到半个月,怨气将二人半透明的魂魄打散大半,留下最后一丝意识,飘进白辞霜的根里。
白辞霜看到陈家村每日早出晚归苦练刀法的刀客;在桃花树上挂起刻着母亲和兄长名字木牌的少女。
一晃眼,刀客别过父母游历到风华城认识了风萧,挥刀斩鬼,惩恶扬善;女子接过账簿撑起明府偌大家业,赈济灾民,救苦救难。
再然后,风华城的杏树落了满地白花,刀客持刀架起被灾民撞倒的明月染,她颜如舜华,愣怔片刻,笑问:“料峭春犹寒,孤身行路难,义士想来我家当护卫吗?酬劳不会少。”
刀客思索良久,最后答道:“好。”
然后就留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