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寨与那姓贾的这桩仇,结得实在冤枉。
饥荒年间,如他们这般被迫上山落草的,远不止青山寨一家。
寨子里多是妇孺与后来捡回的孤儿,乱世里求活,如同一群羊混入了狼群。为了不被黑虎寨那样的悍匪吞并,黎大当家和全寨人只得亲手为自己塑起一尊凶神——他们四处散播谣言,说那黎大当家杀人不眨眼、作恶不皱眉。这“威名”成了护身的符咒,勉强镇住了四周的虎视眈眈,却也如夜间的烽火,终究引来了城里巡检司的瞩目。
隔壁的黑虎寨,起初也是可怜人,可一旦为匪,便在这条不归路上走到了黑。前阵子他们劫了一队过往商旅,吃得满嘴流油。商队里一个侥幸逃脱的活口,跌跌撞撞跑进城报了官。
新上任的巡检司贾岱,都城来的官家子弟,正需几件扎实的功绩为自己铺就青云路。他一腔热血,剿匪格外认真。追击途中,恰巧撞见了正欲进城卖菜换粮的青山寨众人,当下便是一场糊涂的遭遇战。青山寨的人仗着熟悉山路,狼狈脱身,可一车活命的菜蔬,尽数丢了个干净。
贾岱眼见他们“连农户的菜都抢”,心中愈发断定,这几处山头的匪寇,俱是一丘之貉!随后赶来救援的黎大当家,那几记悍勇无匹的老拳,更是坐实了“名不虚传”四字,震得贾岱心肝发颤。他也曾数次派兵探山,可青山寨那地方邪门得很,官兵几次都迷途而返,愣是摸不着寨门的方位。
此番混战,黎大当家被贾岱一剑刺伤。伤虽不重,却疼在了所有寨中子弟的心上。
此番三个年轻人偷偷下山,不为决胜负,更不求杀敌,只一心要为寨子、为阿爹,出了这口憋屈的恶气——即便赢不了,也定要那贾岱,恶心透顶!
三人脑袋凑在一块儿,将复仇大计又细细合计了一遍。他们甚至想好了万一失手被抓的说辞——届时,他们便是黑虎寨的两位小当家,外加一个不起眼的小跟班。用大树的话说:“小花毕竟是姑娘家,咱俩皮糙肉厚,得多扛着点。”于是,小花便成了那个被“裹挟”的无名小卒。
一想到这桩无妄之灾,三人便忍不住唉声叹气。天地良心,他们青山寨上下,哪个不是安分守己的……呃,好匪!他们平日里极少打劫过往商队,即便是在寨中最揭不开锅的时候,也仅仅是索些钱粮,从不伤人性命。那几次下山“劫富济贫”,挑的可都是些恶名昭彰、为富不仁的“好商”。
于小胖就是当年黎大当家从这样的奸商手里救回来的。他被带回寨子时,听说之前一直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浑身是伤,面色乌青,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吴婆婆第一眼看见他时,心疼得直掉眼泪,连声念叨“这孩子能活下来,真是老天爷开眼,命硬啊!”
正回忆间,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惊得三人一个激灵。抬头望去,那说书先生已将惊堂木重重拍下,扬声道“捉妖好戏,即刻上演!后事如何,未可预卜。诸君欲知详情,且听下回分解!”
说书人散场,看客离去。三人瞧天色也不早了,便由于小胖领头,拐进了前头的长街。
没走几步,小胖和小花的肚子便先后“咕噜”作响。大树闻声,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转身朝路旁的面摊走去:“走吧,两位小爷,先填饱你们的五脏庙。免得待会儿动静太大,还没劈着贾岱,我倒先让你们的腹鸣给震晕了。”
三人正吃着面,邻桌的窃窃私语却飘了过来。只见两个汉子交头接耳,议论着方才说书段子与十几年前一桩旧闻何其相似。
一个说得信誓旦旦:“千真万确!听说那娘亲当时现了原形,青面獠牙,好不骇人!生下的孩子能是善类?家里觉得不祥,就打发他去城北僻静宅子独居。你猜怎么着?跟去的下人没几年就死得不明不白,连教过他的先生,不出两年也暴毙了!”
正说着,其中一人猛地抬头,恰见一位白衣公子手持书卷,自面摊前翩然经过,衣袂飘飘,风姿清雅。那碎嘴汉子立刻拉扯同伴,压低声音却难掩兴奋:“快看!就是他!”边说边朝公子来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
那公子闻声驻足,蹙眉望来。
碎嘴汉子竟又补了一句:“呸!真晦气,大白天活见鬼了!”
“啪!”
黎小花听得火大,将筷子往桌上一拍起身:“晦气的是我们才对吧!这位公子我没瞧见半分恶形恶状,倒听见你俩在这儿嚼烂了舌根!听得我饭都吃不下,白白糟蹋了一碗好面!”
那汉子刚要还嘴,大树与小胖已捏得拳头“咔咔”作响,应声而起。
旁人一瞧这两人架势便是练家子,心知讨不了好,赶忙拉着碎嘴汉子要走。
那汉子也心虚,色厉内荏地转身便溜,经过那公子身前时,竟又恶胆边生,瞪了他一眼,再次朝地上啐了一口,边走边回头冲小花嚷道:“我看你俩就是一路货色,天生一对!”
大树小胖作势要追,那两人顿时魂飞魄散,撒腿狂奔。
小花忙拉住兄长:“哥,别追了!我才不跟这等小人一般见识,正事要紧。”说着又用胳膊肘轻碰小胖“消消气,为他们不值当。”
正安抚着,那白衣公子已行至面前,拱手一礼,声音清润:“姑娘不过碧华之年,却具此侠义心肠,肯为小生仗义执言,在下不胜感激。只是牵累姑娘平白受此恶语,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小花闻声转头,霎时竟愣在当场。
这公子生得实在好看,眼若桃花,却清澈无邪;眉如远黛,尽显风流。尤其笑起来时,唇角微勾,于不经意间便撩动了心弦。然而,拥有如此勾人面容的他,周身却萦绕着一种疏离的清冷气质,仿佛被一层朦胧光华笼罩,令人想看清,却又不敢贸然靠近。
见她怔住,公子眼中掠过一丝诧异,莫非自己言语有何不妥?大树也奇怪地打量着妹妹,人家诚心道谢,这丫头怎地呆了?
他轻轻拽了拽小花的衣袖。
小花猛地回神,顿觉脸颊发烫,忙低下头,声音也扭捏起来:“公子……公子客气了。小女子……先行告辞。”
话未说尽,便拉着身旁二人匆匆离去。
走出几步,小花却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那公子仍静静立于原地,眼含笑意望着他们。见少女回眸,他唇角的笑意愈发深了些。
只这一笑,竟让小花倒吸一口气。分明只是个寻常微笑,怎地就好似满目含春,看得人心跳怦然,脸颊绯红?她慌忙捂住脸,低头笑着跑开了。
待走得远些,大树忍不住问道:“小花,你刚才怎么回事?人家跟你道谢,你倒像做了亏心事似的。”
不等小花回答,于小胖猛地一拍大腿,恍然大悟般嚎了起来:“嗷!黎小花,你好算计啊!咱们面钱还没给,你自己就吃了两碗!你帮人家说了两句好话,说完撒腿就跑,这下面钱省了,还白捞个好名声!”
说完,他抱着胳膊,冲黎小花露出一个“我已看透一切”的贼笑。
黎小花一个大白眼差点翻到天上去:“呸!就你机灵!我那是怕我再多说两句,我的侠义心肠和这绝世美貌,真把那位公子给迷住了,可怎么收场?”
言罢,她立刻抱住大树的胳膊摇晃起来:“好大哥,你快回去把面钱结了吧,可不能毁了你妹妹我‘黎女侠’的一世英名呀!”
大树被她摇得没法,宠溺地刮了下她的鼻子,转身快步朝面摊走去。
大树很快又折返:“那位白衣公子已经走了,离开前还顺手将咱们的面钱一并结了。”
小胖一听,立马用手肘撞了撞小花,挤眉弄眼地压低声音:“哟,黎小花,真被你给算准了!人家真被你‘迷’得替你掏了钱!”小花气得伸手就要挠他,却被哥哥大树笑着拦下。
他看着自家妹妹气鼓鼓的侧脸,心里忽然咯噔一下,这傻丫头,不会真看上那公子了吧?万一自己以后真得帮她把人家强掳上山,阿爹知道了,会不会活劈了我?想到这里,大树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说笑间,三人已潜至巡检司附近,在一处街角阴影里猫下,死死盯着那扇朱漆大门。不知等了多久,久到小花已靠在大树肩上昏昏欲睡,小胖的脑袋也一点一点地打起瞌睡。
大树猛地一个激灵,用力摇了摇妹妹,又推醒小胖。小花睡眼惺忪,小胖则瞬间惊醒,瞪大眼睛慌忙四顾。
“贾岱出来了,”大树回过头,神色严肃,“跟不跟?”
小胖紧张地望向小花。小花揉了揉眼睛,脸上睡意瞬间被坚定取代:“跟!必须跟!这口恶气,非得替寨子和阿爹出了不可!”
大树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带着二人悄然尾随上去。他们远远跟着,并趁机拐去小胖藏匿“大杀器”的巷子取货。
大树眼见那贾岱拐进了回家路上最为僻静的一条街巷——这是下手的最佳地点,也是唯一的机会了!
他回头急望,小胖却还没跟上来。大树急眼了,压着嗓子朝身后巷子低吼:“小胖!你磨蹭什么呢?人都要走没影了!”
话音刚落,小胖哭丧着脸,拎着那个原本盖马粪的破麻袋跑了回来,带着哭腔道:“完了,老大!我就藏在这儿的,那筐马粪……它、它不见了!”
大树眉头紧锁,正飞速思索对策,一旁的黎小花却猛地卷起袖子,一把扯过破麻袋,眼中凶光毕露:“我们是谁?是悍匪!马粪没了算个屁!看我不套上麻袋抽死他!”
大树与小胖对视一眼,瞬间下了决心。他重重点头“好!蒙上脸,干!”
说罢,他一把抓过麻袋,带着二人放轻脚步,如三只狩猎的狸猫,朝着那道官袍身影快速潜行而去。
就在三人身影消失于巷口的下一刻,旁边一户人家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妇人探出头,朝屋里压低声音喊道:“孩她爹!你快去院外瞅瞅,我刚又听见动静了,准是那个倒臭粪的缺德鬼又来了!这回要是逮着,看老娘不狠狠教训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