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走到宴席处,便已听见廊亭中传来的悠扬丝竹之声。
那廊亭高阔轩敞,雕梁画栋间金漆熠熠生辉,极尽华贵。
男女不同席,亭内以巨大的山水花鸟屏风分隔,隐约可见人影绰约,笑语盈盈。
黎落随着如初步入男子席间,只见宴席铺陈华美而不落俗套。一众锦衣华服的宾客云集于此,言笑晏晏,觥筹交错。黎落何曾见过这般盛况,忍不住悄悄四下张望,心中惊叹不已。
如初一眼望见席间的大伯父与三叔父,还有自己的父亲,立即趋步上前行礼。
黎落紧随其后,依样躬身作揖。
三叔父见到如初出现在宴席上,眼中掠过一丝诧异,不由瞟向二哥傅霖川。而大伯父更是面露不悦,目光如炬地瞪向如初的父亲,以眼神质问傅如初为何会在此现身。
如初保持着躬身姿势,静候长辈回应。
傅霖川虽对儿子不甚喜爱,但终究是亲生骨肉,见大哥迟迟不语,只得强掩心虚开口道:“如初,快起来吧。前几日我刚与你大伯、三叔说过,你久病未愈,今日宴席就不必来了。谁想你这孩子大病初愈就赶了过来,他们这是一时意外啊。”
话音未落,大伯父已厉色瞪向傅霖川,随即以长辈特有的威严语气命如初起身。
黎落始终低垂着头,却仍能感受到周遭凝重的气氛。
如初恭敬地直起身,又带着黎落一一向其他几房的族中长辈问安。众人大多态度敷衍,有的甚至蹙起眉头,仿佛如初的到来扰了他们的雅兴。
黎落默默跟在如初身后,看着他恭敬而隐忍的模样,心中阵阵发紧,不由暗叹这些人有眼无珠,不识真心。
女席这边也听见了动静,知道是初公子来了。几位小女娘忍不住凑在一处低声私语,脸上是掩不住的雀跃。
李婉诗端坐其间,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掠过屏风,望向那道朦胧的身影。她面上平静无波,可这细微的举动,还是被上座的祖母尽收眼底。老人家不动声色地抿了口酒,眼底泛起一丝了然的笑意。
如初带着黎落转到女席廊亭外,向里头的长辈们行礼问安。
除了祖母和嫡母苏楣含笑回应,其余族人多是微微颔首,神色疏离。
这时,二房的一位婶婶见他出现在这盛宴上,心中不悦,扯着嘴角笑道:“今儿个可真是稀罕,如初也来赴宴了,倒让我们傅家蓬荜生辉呢。”
苏楣见婆母面色微沉,连忙起身走到如初跟前,温声解释:“弟妹说笑了。如初是心里惦念各位长辈,这才刚能下床,就赶着回来请安了。”
那婶婶却是不依不饶,阴阳怪气地接话:“我们可不敢劳他惦记!”话未说完,只听“咚”的一声闷响,老祖母将酒盏重重撂在案上。
那婶婶顿时噤声,想起二房还需仰仗大房照拂,只得讪讪地别开脸,假意整理发簪,含糊道:“你也别往心里去,婶婶不过是怨你太久不回来看我们。快入席去吧。”
如初没有再抬头,只是恭敬地行礼告退,带着黎落转身离去。
黎落只觉得胸口堵得发闷,却深知此刻自己只是公子的书童,多说多错,唯有沉默才能不给他添乱。
如初察觉她的低落,也不忍她在这压抑的席间久留,便俯身轻声嘱咐“去假山后的花园走走吧,小心别冲撞了贵人。”他怕自己不在身边无人护着她,随后才扬声道“书童先退下吧。”
黎落快要走出廊亭时,忍不住回头望去。
只见宴席间众人推杯换盏言笑晏晏,唯独如初静静地坐在角落,身影在喧嚣中显得格外孤寂。
她心头一紧,涌起阵阵酸楚——他们不该这样对他的,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
穿过廊道,假山后的流水潺潺作响。
黎落绕到水边,随手捡起一块石子,想打个水漂发泄胸中闷气。可刚举起手,又意兴阑珊地松开——万一不小心砸死了池中哪条“金贵”的鱼,岂不是又要给如初添麻烦。
她最终找了处树荫,倚着树干蹲坐下来,只盼着能早点跟如初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目光漫无目的地游移,掠过园中景致,忽然定格在池边一道身影上。那背影……好生眼熟?她定睛细看,心头一跳——竟是贾岱!
此刻贾岱正独自临水而立,望着被清风拂起涟漪的水面怔怔出神。黎落眼珠飞快一转,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行了,今天算你倒霉,栽在本女侠手里也不亏!
她又扭头望了望宴席方向,冷哼一声,既然你们都对如初不好,那巡检司大人在傅府“意外”落水,你们就好好解释去吧!
恰逢几个婢女说笑着穿过连廊。待她们走远,黎落悄无声息地起身,确认四下无人后,猫着腰缓缓靠近贾岱。行至他身后,她毫不犹豫地抬脚一踹——“走你!”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其实贾岱早已听见脚步声,只当是路过的小厮婢女。万万没想到,竟有人胆大包天在傅府宴席上偷袭!
猝不及防跌入水中,宴席的喧闹瞬间被冰凉的池水隔绝,取而代之的是滔天怒火。他急忙在水中转身,朝岸上望去——只见一个身着淡蓝衣衫的瘦小身影,正飞快地消失在连廊拐角。
贾岱从池塘中猛然站起,池水哗啦作响,激荡的涟漪如同他胸中难以平息的怒火。
水并不深,只及他的腰部,他却仿佛置身寒潭,浑身发冷。他狠狠一拳砸向水面,水花四溅——想他向来机警,今日竟在阴沟里翻船,真可谓是“玩鹰的被鹰啄了眼”!
他生得本就剑眉星目,颇有几分英气,此刻却因盛怒而眉峰紧锁,眼中寒光凛冽。正当他一步步蹚水上岸时,一个路过婢女见状,吓得惊呼一声,慌忙跑去禀报“不好了!有人落水了!”
而此时,一时冲动将贾岱踹下水的黎落早已心虚地逃离现场。
她提着衣摆疾步奔进连廊,刚转过拐角,就猝不及防地撞进一个温热的怀里。那坚实的胸膛撞得她踉跄着向后倒去,却被对方及时拉住手腕,稳稳扶住。
黎落惊魂未定地抬头,正对上如初关切的眼眸。
他见她神色慌张,刚要开口询问,黎落已一把拉起他的手,低声道“快走!”如初立刻会意,反手握住她纤细的手腕,转身引着她往人少的偏院快步走去。
不多时,闻讯赶来的傅家家主便命二爷傅霖川与三爷带人赶到池边。
听到动静的宾客们也纷纷聚拢过来,众人围站岸边,望着刚从水中上岸的贾岱——湿透的锦袍紧贴着他健硕的身躯,勾勒出硬朗的线条,发梢衣角不断滴落水珠。他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怒火灼灼,无人敢直视他那张阴沉的脸,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被那愤怒吞噬。
傅霖川急忙上前,一面关切询问,一面命下人引贾岱前去更衣。
贾家与傅家本是世交,如今贾家在京都权势正盛,贾岱又恰在绥安城任职,这才特地邀他赴这场春日宴。谁知竟发生这等意外——客人在园中遇袭,若传扬出去,傅家治家不严,混入贼人的名声可就坐实了,主家颜面何存?
贾岱虽满腔怒火,却仍顾及世交情面,并未当场发作。
他沉默地拖着湿重的衣袍,跟随下人离去。所经之处,众人皆被他周身散发的凛冽气势所慑,纷纷垂首让路。
如初牵着黎落一路奔跑,两人的手自然而然地相握,谁也没有觉得不妥。他们穿过喧闹的宴席区域,跑向花园深处一条幽静的小径。黎落终于跑不动了,轻轻拽了拽如初的手示意停下。
如初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她——黎落饱满的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几缕碎发凌乱地贴在颊边,却衬得她别有一种动人的美。她微微喘息着,脸颊泛红,低垂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如初的手还牵着她的,不自觉地慢慢靠近,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托住她的脸颊与脖颈,让她微微抬起头来,他俯身低头,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她那娇艳的唇瓣……
就在即将触碰的刹那,黎落突然睁大眼睛:“如初,你在干嘛?”
如初猛地惊醒,对上她清澈灵动的眼眸,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他慌忙松开手,后退一步,眼神游移地看向地面:“我……我看见你头上有点汗,想帮你擦一下。”
黎落歪着头,将信将疑:“擦汗为什么要闭着眼睛?”
她突然恍然大悟般向后退去,揪起自己的衣襟闻了闻:“难道是我跑得太久,身上有味道了?你是在闻我臭不臭?”
如初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难道要告诉她,自己方才是一时情难自禁想要吻她吗?若是说了,她怕是再也不会理他了。不过是回了趟家,自己怎就变得如此轻浮?
他的目光慌乱地扫过四周,忽然瞥见小径两旁盛开的花丛,急中生智:“我方才闻到一阵幽香,想确认是不是你身上的味道。”
黎落一听,顿时娇羞地低下头:“讨厌,闻到了就闻到了,靠那么近做什么……”
就在这时,旁边花丛里突然站起一个衣着华贵的男童,指着他们大喊:“好啊!你们在这里做见不得人的事,我要告诉母亲去!”说完便一溜烟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