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临逸手上还拿着行李,拉扯间,他猝不及防地闷哼一声。随之撞入赵元莱眼帘的,是他放大的眉眼和鼻尖,再向下看去,男人硬挺的喉结微微滚动。
赵元莱想,他身上明明没什么味道。硬说要有,也是阳光烤融在木头上的味道。
随即,白临逸的冷言冷语,击碎了她微融的幻梦。他皱起眉,冷声道:“还不快点放开。”
赵元莱垂下眉眼,问他,“白临逸,我们一定要这样吗?”
“不然呢,赵元莱。”白临逸轻声说,“你知道方才,我知道被你看到事情全程的心情吗。”
“我很讨厌那种感觉。”
白临逸想,一种感觉竟能带动背脊僵硬、心尖发颤。他的语调是陈述般的缓慢,可字字句句,剜心刻骨。
“所以啊,赵元莱,我更希望你从没来过。”
赵元莱这才细细去看白临逸的脸。
可能这个年纪的少年就是这样的吧,一年一变。他额角的汗珠,眼窝的深浅,甚至眉间皱起的形状都很陌生。
“好啊,那就如你所愿。”赵元莱冷笑,不再犹豫,猛地一拍行李。她那一身蛮劲直直压下来,白临逸差些泄力脱手。
随后,赵元莱飞快地踩了他的脚尖,白临逸吃痛,大件行李“啪”地一声,结结实实地彻底落地。
她轻轻一笑。
真可惜啊,没砸到他的脚。
赵元莱又转头,对着陈叔大喊道:“叔叔,县状元在这说呢,他说刚刚仔细检查了我们家的东西,确实有不合规的营运物,说上大巴后再去举……唔,呜呜……”
白临逸及时捂住了赵元莱的嘴,声音仿佛从胸腔生扯出来似的:“当我求你了,赵元莱。你走……行吗?”
赵元莱的鼻息化作白雾,喷到他的手背上,睫毛轻轻颤动。她心想着,他们是什么时候走到这一步的呢,两个月前,还是三个月?记不太清,那就不想了。
赵元莱说:“如果你硬求我的话,好啊。但还是让我送完你再走吧,毕竟我们以后也是云泥之别,难有瓜葛了。”
她把“求”那个字念得很重。
她没什么心肝的,都已经要到了答案。虽没有什么情谊,但还有个赌约呢。
白临逸神色变得复杂。
赵元莱帮着把他的行李扶起来:“小状元,我劝你打消你的念头,别真想着去举报。”
“那车怎么办?”白临逸回神,问她的时候,语气里有种执拗。
赵元莱低声说:“就这么办,很多事情是无因无果的,不差这一件。”她又微不可闻地叹气:“你是走了,可你家奶奶还要回家呢。”
“无因无果,你原来是这么想的。”
白临逸笑了笑。
最后一件行李被搬上大巴,陈叔冷着脸搭了把手。白临逸拥抱了奶奶,在闹嚷声里上车。
赵元莱在人群中想寻厉娜那女人,逼她履约。谁曾想只看到这小黄狗溜之大吉的背影。
够没意思的人。
于是赵元莱把目光又落到白临逸的身上。
赵元莱注意到,他上身应该是新换的衣服,下半身还是不合身的短脚校服裤。上车时,裤脚显得更短,露出冷白的脚脖子,和盘踞在上面丝线般的青筋。
他左脚的脚踝处绑着红绳,上面串着一枚铜钱。他小时候身体差,是作冲喜用。铜钱很小,晃动起来无声,赵元莱却在人声鼎沸处清晰地听见风吻过铜钱轮廓的声音。
又来了,这种不可控的感觉。
它曾在高中的每一个日夜折磨过她。
之前的三年,她来县里的寄宿高中上学,呆上一整个月再回家。回村的通道只有一条,先是直直的柏油大道,然后是杂草覆边的水泥路,最后干脆路也没有,把冒头的“拦路草”咔咔地踩塌掉,落脚之地就是路。
赵元莱一头钝刀剪的短发,一身丑得扎眼的蓝白校服,踩着胶底的布鞋,就穿梭在杂草和泥巴的混合物里。她常作怪,蹦跳着,踩碎满地的杂草和落叶。
这时候身前探路的白临逸就会停住,轻声“教训”她。他嘴角下压,绷紧成一条直线,只有淡色的唇珠前停留了一片鲜绿的嫩叶。他长手长脚的,身条也高挑,掰开胸前杂草的动作利落又熟练。
赵元莱很会记仇,趁他又往前走,手握拳去捶他的后腰窝。白临逸倏地顿住,抓住赵元莱的手,告诫她别作乱。
赵元莱躲闪不及撞在他后背,捂着生疼的鼻子。嘟囔着应了一声,好似听懂了。
她不知道这为什么是“作乱”,还有,她只关心,她还能不能继续“作乱”。
赵元莱当年才17,花样年华和没脑子,在她身上是绝配,她懂个屁的青涩初恋和懵懂心事,她只是踩着白临逸的脚印,一步一踉跄地走着。风从脚边的叶子处刮起来了,被随手当作笔墨,勾勒了白临逸腰侧的线条,劣质的蓝白校服不止息地鼓涨和压瘪,像她聒噪的耳鸣,轰轰地闹个不停。
她回了神,站在原地闷闷地想,这次或许真的和从前看他背影的时候都不同了。随着大巴启程,他们两个真的被分隔在两个世界,再然后,天悬地隔。
大巴向前开动之时,赵元莱的脑海却兀地炸开一句话。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刺刺的疼痛感。
【检测宿主气运即将归0,成为狗屎都嫌的倒霉蛋。请宿主即刻,请注意,是即刻与世界的气运之子产生最后一丝联系。否则将左脚绊右脚,以拥抱大地的姿态,亲吻您即将掉落在前方的烂红薯泥。】
白家老奶奶在她身侧,揪着一叠报纸着急地晃个不停:“哎哟,忘了把钱塞给小白。我老太太这腿脚可赶不上,这让我怎么办?”
赵元莱没听懂脑子里的话,但她向大巴方向踏了两步,刺痛竟奇异的缓解了些许。
她再不迟疑,一把抢过奶奶手上裹着钱的报纸,几个大步跨上车。在白临逸惊讶的眼神中,将报纸塞到他怀里。
大巴司机急得直踩刹车,怒骂道:“不要命了啊,还不快滚下去!”
赵元莱迷迷糊糊地道歉,跌跌撞撞地下车。她再无暇顾及别的,因为脑海中的声音又有了新变化。
【恭喜宿主完成任务。“就给我蹭一口”气运系统已经觉醒。对于您的一掷千金行为做出鉴定,您的专属赛道为:“爱他!就要为他花钱!”的花钱蹭蹭系统。】
什么觉醒?不对,那是什么东西在说话?为谁花钱?她为谁花钱了?
赵元莱带着一丝侥幸,去摸兜里的红票子。随即发出了尖锐爆鸣。
她竟然把兜里仅剩的五百块一并给出去了!
那够她苟活两个月呢!现在好了,一天不用活了。
在她肝肠寸断之际,脑里的所谓系统还在喋喋不休,不顾她的死活。
【您前期每为目标人物花一万,就可获得一气运哦亲。气运代表的是机缘、贵人和事业运。】
【在新时代,大家都放弃了那些华而不实的高贵系统,放弃了险象丛生的男女主剧本。转而选择了我们物美价廉的蹭蹭系统,蹭蹭系统,无需卖命,无需烧脑,只需偷摸着为气运之子花钱。花钱,让您走向快乐,花钱,让您掌握人生,花钱……】
赵元莱觉得那个数字冰凉而刺耳。她哪里见过一万。
爱给男人花钱,是她随口胡悠的。一个穷鬼的话,老天爷能不能慎重对待。
她逐渐有了定论,脑子里那玩意,就是个让她散财的赔钱货。
思量完毕,她在旁人震惊的目光里,把脑壳猛地往三轮车上一砸。
没声了。
不知道它是不是被她疯狗般的自虐行为吓傻了。总之,结果不错。
陈叔连忙拦她,想保住自己的宝贝三轮:“你还从虐恋情深演到疯狗出院了?”
赵元莱捂住脑袋,扬起笑:“叔叔,送我和咱奶回家吧,不是一趟算来回的钱吗?”她又对着白家奶奶谄媚地笑:“奶,我亲奶,走之前,可以借我点钱吗?我好像活不下去了。”
……
等到三轮扬起尘土和臭豆腐味,呛了路人一脸,他们才后知后觉。这女孩不咋见过,而且,没听闻陈学礼有什么侄女啊。
老陈在驾驶座吞云吐雾,轮子也跟着吞云吐雾。他说:“在小丫头里,你算顶机灵的。但你也别想下车就举报我,我算吃了这批货的亏了,丢田地的粪池里让人拣去。”
赵元莱心生一计:“叔叔,这不是咱家的货吗,你丢我家门口化粪池也行。”
老陈急了,没见过有人连吃带拿的,车把子歪了一下,差点栽进草堆里:“你疯啦?你闻到味没?老太太毁了我一辆车,我还送你一批货?”
“如果我买了呢?我是说,连带你这辆三轮,我都买了。”
赵元莱从路边顺手揪了一根草,衔在嘴里,叶子一晃一晃。
无论那破系统是真是假,为了活命,她都必须在县城立足,工作赚钱。总不能天天在通勤上花钱啊。
小三轮是代步工具,比二轮马力足,跑得远。是她目前的最优选。
这不,这恰好就有一辆。
陈叔很不赞同:“那我拉人怎么办?”
“拉人嘛,大学生全走完后,拉猪都比拉人勤。您先提早出手卖我,当我借你的,您送走最后一批大学生,功德圆满了,再还给我就行。”
陈叔气笑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自己的小三轮,在这丫头三言两语后,自己想开还得再借。
他没好气地问:“你这年纪,不用上大学的?再说,你有D证没?我这上路要证的啊,别把车折里面了。”
“我不是什么大学生。”赵元莱压低声音,显得气氛沉重,趁机卖惨。“我上半年成年,暑假都在考这个,我太笨了,而且大车考试也贵呢。”
陈叔估摸着大车说的是c1,有一阵没说话。
赵元莱语调激昂地补充:“我买您的车是因为梦想,创业之路艰辛啊!像您这样成功的实业家,跟随您的步伐,走您走过的路是我的荣幸。不破不立,卖了这车,您下次手里握的,就是黑色小轿车的方向盘。”
陈叔好无语,他觉得小丫头画饼都不敢画大的,小轿车他早有了。
他把车稳稳地停在村口:“老太太您先下车,小丫头,我们来谈价。”
陈叔对个小丫头报价,还是个臭气熏天的二手车,也不太好意思太过分,任她砍了好几百才定下来。
陈叔得开车回家,赵元莱勉强“借”给他。让他堆点活性炭在车座上去味。但他说味儿全渗进去了,没用。
赵元莱于是提议在车上卖大学生臭豆腐吧,宣传说“县状元牌臭豆腐,臭香扑鼻,金榜题名。”
陈叔笑着淬了一口,走之前说:“创业失败了,就来县城东二十铺,跟陈叔混,不包你富贵,包你有车开。”
赵元莱扶着白家奶奶,脚边堆着几袋铁皮,不觉得自己会失败。
因为她糊他的,她其实是要去兼职。
这年头,全是熟人局,饱和产业。谁跑他们那个县城创业谁傻子。
但现在,还有个更重要的事儿!
赵元莱一瘪嘴,一瞪眼:“奶奶,还能再借点钱吗?”
白家奶奶从荷包里又拿出一叠报纸,报纸里是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绣花的布袋,布袋里就是她心心念念的红票票。
她眼睛放光,盯着那层层叠叠的一堆东西。
“赵家丫头,但你才借过啊。”
“那都用来买车和货了。奶奶,没有你,我真的活不了一点。”赵元莱双手合十,语气虔诚。
白老太太摸摸她的头,十分忧虑。
“哎,真不知道小白在大学里会过得怎么样啊。”
放心,他今天过得应该还算行。今后就不一定了。
赵元莱数着红票子,漫不经心地想。带着点嘲弄,和探出的尖刺般的恶毒。
因为他来自这个贫穷的山村,因为他去往名校最烧钱的金融系。
她的心砰砰直跳,她觉得自己会在这几天,会做出一个影响她和他一生的大决定,缠成丝线,把两条平行的路纠成理不清的毛线团,每每想揪出线头,都会扯得血肉模糊,五内如焚。
或许是一张用金线织就的交易网,被绞缠的白兔将血肉反哺给设局的毒蛇,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