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长今“死”后第七日,萧祈终于踏出房门。
她一身素白,长发未束,只以一根破月簪松松挽着,面色苍白如雪。
玉竹和洛灵跟在她身后,玉竹怀中捧着一件紫色披风——那是霍长今曾穿过的。
“公主,真要这么做吗?”玉竹声音发颤,“陛下若知道……”
萧祈神色平静,眸底却凝着寒冰:“他既不许发丧,我便自己来。”
这场戏,总要做全。
她命人将“霍长今”的棺木从大理寺移出,亲自扶棺,一路行至西山。没有仪仗,没有哀乐,只有几个心腹侍卫沉默跟随。
棺木入土时,萧祈跪在墓前,亲手捧起一抔黄土,缓缓洒下。
——世人眼中,北辰大将军已死。
——可她知道,她的霍长今,终有一日会回来。
回府时,院中的海棠落了满地,她没让下人扫,就蹲在花里捡花瓣,捡着捡着,眼泪就砸在花瓣上。
不知道为什么,知道她还活着,但就是心好痛。
可能是因为那日她去霍府,看到霍家人的心痛无奈的样子觉得愧疚吧。
霍家家风:宁为兰摧玉折,不为瓦砾长存。
而霍长今为了她,破了例。
玉竹看萧祈消沉的样子,实在不忍心,小心翼翼地劝她:“公主,天凉了,进屋吧,仔细伤了身子。”
而萧祈只是摇摇头,把花瓣揣进怀里,笑了声:“你说,她还会喜欢海棠花酒吗?”
次日,皇后带着人闯进了公主府。
她进来之后看见全府上下缟素白绸,而萧祈更是披麻戴孝跪坐于灵堂前。
“萧祈!”皇后的声音发颤,指着她的衣服,“你在干什么?非国丧,非夫丧,你私设灵堂,披麻戴孝,成何体统?!”
随行的宫女太监都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萧祈却缓缓站起身,孝衣扫过地上的海棠瓣,没有半分慌乱。她抬头看皇后,眼里没有一丝波澜:“母后错了。”
“我所祭之人,是我的妻子。”
满室死寂。
“你说什么?”皇后惊得后退一步,“什么妻子?你……”
萧祈的声音铿锵有力,清亮悦耳,传遍大堂:
“霍长今是我萧祈三书六礼未成却早已生死相许的妻子。”
语罢,她看了一眼灵位,淡淡开口:“我们的情意,比那些扯着礼法规矩的虚文真一万倍。父皇杀了她,我为她披孝,有错吗?”
“你简直是疯了!”皇后气得手都抖了,扬手就要打她,却在半空中停住,毕竟是心头肉,不舍得动一分一毫。
萧祈没有对这可能到来的巴掌眨一下眼,反而她的眼神里的绝望和愤怒被激发出来,她几乎吼了出来:
“我是疯了!我最亲的人逼我杀了我最爱的人,我如何能不疯!!”
皇后试图安慰她:“祈儿,你父皇他也是——”
萧祈猛的提高声音打断她:“够了!!你们个个都有苦衷,那霍长今呢?她有什么错?她就活该为你们的苦衷而买单?你们个个都在利用她,恨不得把她盘削殆尽,却又忌惮她不能彻底沦为你们的操控的傀儡,你当真以为她看不出来这是局吗?你们处心积虑为自己谋划,最后眼睁睁看着忠贤路绝,谗邪得志,满意了吗?!”
她情绪愈发激动,哽咽了起来:“她拓西域、定山河,为北辰流血流汗,最后就因为不愿看我嫁作他人妇,就成了‘以下犯上’的罪人!”
她上前一步,看着向来温柔慈和的母亲,眼里却再也生不出敬畏,声音颤抖着,近乎咬牙切齿:“我真是以身在皇家为耻!!”
皇后:“……”
“今日我尚且有力气在此声嘶力竭,只为给她讨一个公道!若我停止呐喊,下一个死的就是我!”
皇后挥手退避左右,想要和女儿单独聊聊,而萧祈却不止言。
“她可执长枪定万里山河,令敌人敢怒不敢言,她曾一箭射死西凉副帅米尔敦勒,以一己之力扭转战局,收复甘州,而就是这样一个令他国闻风丧胆的人,冤死在了自己拼命守护的土地上!母后,你可知,昔日西凉人倘若俘虏霍家军必先侮辱折磨再残忍杀死是为什么吗?因为他们恨,恨自己一直被打败,而他们纵然举国倾覆也没能湮灭霍家军的斗志,没能杀死他们恨之入骨的霍长今,而你们……做到了。”
萧祈指着灵堂外,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直抵皇宫的方向,眼泪汹涌而下:
“你们……不过是拿捏了她的忠诚和教养……才逼死了她……”
“不过是……利用我们的情意……”她失望的看向皇后,“你明明知道……我爱她……你不是说过要看着我幸福吗?你为什么还要逼我嫁给管沥?”
难道从前隐隐的支持都是为了今日的利用吗?
皇后看着女儿失魂落魄的样子,心痛无比。她教出来的萧祈——性子活泼开朗却也不失端庄大方的得体,从不矜骄自傲但也不失嫡公主的尊贵气质。她十六岁站上朝堂,高谈阔论,还提拔推举优秀女官,为国选拔人才,说霍长今年少有为,她的萧祈又何尝不是少年意气?
可现在的她却像个……爱而不得的疯子……
皇后没有反驳,因为她知道萧祈说的是实话。是皇家先对不起霍家,是皇帝用赐婚设局,是他们容不下一个不肯低头的功臣。
可,皇权之下,她又能如何?
说是宠爱皇后,纳妃选秀又何时停止过?
说是宠爱萧祈,却还是利用她牵绊住她的爱人。
说是宠爱萧凌,杨家的势力不也一直被压制着?
她说得对,这皇室本就无情,皇帝更是!
可她又能怎么办呢?她怎么能看着自己的女儿跟自己的丈夫完全站在对立面?若是他真的怒了,后果不堪设想。
之前她确实问过萧祈心仪之人是怎样的?那时的萧祈还小,毫不掩饰的说“我喜欢霍长今!”当时她以为那就是孩童之言,可到后来,看着她们的点点滴滴,慢慢发现这份情意名为“爱”,是她一生都无法再追求的宝物。
在皇帝下令之前,她确实没有想过把萧祈嫁给除霍长今以为的所有人,可……她反抗不了,遵令是保护女儿最正确的选择。
许久,皇后眼底掠过一丝疲惫和无奈。她挥挥手,声音哑得厉害:“走。”
事已至此,人死不能复生,萧祈闹便闹了,最多损点颜面,起码她还可以闹……
凤辇渐行渐远,院中的人也散了。萧祈还站在灵堂前,孝衣被风吹得乱晃,突然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玉竹赶紧上前扶她,她却抱着膝盖,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哭声混着风声,碎得不成样子。
“玉竹,”她抽噎着说,“她会不会怪我……怪我没护住她?”
玉竹蹲下来,轻轻拍着她的背,眼泪也掉了下来:“公主尽力了,霍将军知道的。她一定知道的。”
夕阳落在西山的方向,那口无碑的棺木,在松涛里静静躺着。
萧祈这一闹,是在告诉世人,北辰有一位叫霍长今的将军,值得被好好记住。
……
这几日的萧祈,白天灵堂哭坟,晚上烧香拜佛。
因为她所祭奠的是活人,她担心给霍长今招来什么脏东西。
公主府的佛堂里只点着一盏长明灯,昏黄的光落在供桌的香炉上,萧祈刚将三炷香插进炉中,指尖还沾着香灰,就听见身后有极轻的衣袂破风声。
她甚至没来得及回头,后心就贴上了一片冰凉——是剑锋。
那力道沉得很,带着股熟悉的狠劲,连握剑的姿态都透着几分凌厉,萧祈的心猛地一跳,却没慌,因为持剑人的力道恰到好处,剑尖没有多刺入皮肉一分,她轻声问:
“许将军?”
身后的人没说话,气息却更沉了。许青禾从来就不相信霍长今是畏罪自尽的人,直到回到霍府,他们说是为萧祈抢亲入狱,而送她最后一程的人是萧祈。
她便明白了。
若是她要她死,她怎么可能不成全?
可明明是你先撩拨的她,凭什么要她一次又一次付出生命的保护你?!
“小姐待你不薄。”许青禾的声音哑得厉害,剑锋又往前送了半分,“她为你受杖责,为你抗圣旨,从小到大她一直都护着你……何曾退过半步?你为何要杀她?”
萧祈慢慢转过身,长明灯的光落在她脸上,能看见眼底未干的红痕。她没躲那把剑,反而往前凑了凑:
“我若要杀她,何至于披麻戴孝闹得人尽皆知?许将军,你若真信我会害她,今日便动手。只是你记着——你若杀了我,她回来时,见不到我,定会疯魔。”
许青禾握着剑的猛的一颤,她不明白萧祈在说什么,人都死了还怎么回来?
今日她来此的原因就是不甘心。她不相信是萧祈逼死了霍才今,她们一起长大,怎么会刀戈相向?可事实证据摆在眼前,她不得不来求证,然后报仇。
“霍府西墙那棵海棠树不会枯萎。”萧祈突然轻声说,目光望向窗外,像是能穿透夜色看见霍府的方向,“霍长今也是。”
许青禾瞳孔骤缩。海棠树……
不会枯萎……霍长今也是……
许青禾猛地收了剑,退开两步,背过身去,肩膀微微发抖,但她却笑了,是发自内心的惊喜,是压抑不住的激动,是得到正确答案的释怀。
她懂了。
是了,以小姐的心思,怎会真的束手就擒?“畏罪自杀”,怕是又一场局。
“殿下……”她声音哽咽,说不出完整的话。
萧祈重新转过身,对着佛像拜了拜,指尖合十:“她走前跟我说,让我等。我便等。许将军,你也信她一次,等她回来。”
佛堂里只剩长明灯的光晕,剑收回鞘的轻响落在寂静里,像一颗石子落进深潭。
许青禾没再说话,转身化作一道黑影消失在夜色里。
萧祈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香炉里袅袅升起的烟,轻声道:“长今,你看,都信你呢。你可得平安,千万不能让我们等太久。”